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综武侠]珠连璧合》作者:朱女 文案: 花满楼他闺女X连少庄主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天珠,连.城璧 ┃ 配角: ┃ 其它: 【编辑评价】 父亲是花满楼,母亲是小龙女,花天珠本该一甜到底的人生,却因母亲的一块玉璧,获得和母亲同样的穿越际遇。小姑娘穿进萧十一郎世界,奇迹般与重生的连少庄主成为智商与武功同在的神队友,展开了一系列打脸、逆袭的江湖故事……作者构思新颖,切入点选取巧妙,其中女主的温暖和真诚,与男主的利用和心计发生碰撞,男主连少主从重生后的孤冷偏执到逐渐为感情付出的过程也是本文的一大看点。文章情节自然流畅,人物丰满生动,故事引人入胜。 第一章 “再过半里就是坪头镇,不过今夜恐有雷雨,还需就近寻个避雨的地方。” “褚先生,公子何时会回来?” 褚七望着像沾过染缸的蓝天喃喃自语着直皱眉头,他并非精通天象,只见白日里还皎洁的云朵,开始连连不断翻滚成黑褐色,毕竟是活了三十个年头的人,看两眼也该觉出不对了。 听到新来的同伴发问,褚七才随手搔了搔络腮胡子,思索了一阵,转身回应道:“往常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说罢又赧然道,“咱们少主底下没那么讲究,姑娘直接叫我名字便是。” 花天珠放下手中戳过火堆的焦黑枯枝,笑盈盈的在火光中点头,从善如流道:“那我也同阿九姐他们一般,叫你褚七哥可好。” 她嗓音清甜可亲,语调十分悦耳,让人即便不去看她都已在脑中勾勒出容貌。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三日前跟公子会和,往后褚七他们兄弟几个,走在路上也不敢多看两眼。走南闯北许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这姑娘长得无一处不精细,出身定然不凡。 褚七应了一声,原本下意识随着她的动作看,后来眼神落在她细白如初雪的手指,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再待要多说两句,忽然双耳一动,目光已迎着西边密林的方向游转过去。 花天珠跟着看过去,身着暗色斗篷只露出兜帽下半张脸的三人从暗处走来,手里拎着不少山中野味,大到山鸡小到幼兔共有七八只,为首一人摘下兜帽,露出青年一张温和清俊的脸,分明是身手不凡的武林中人,看起来倒比学堂里的白衣书生还要斯文。 花天珠透过褚七宽厚的肩膀凝视着这张脸,下一刻便见对方已若有所觉的对视过来,温和的黑眸让少女微微有些尴尬,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这回她是丢大人了_(:3」∠)_ 事情大抵可以回溯到五天前_(:3」∠)_ 那一天清晨,只因向来极少下厨却仍以素斋闻名天下的苦瓜大师邀了师父陆小凤前去,美食的诱惑让师徒俩打了鸡血般未至鸡鸣便开始动身,然而两人穿过一片城郊外的密林时,师父人却不见了。 花天珠寻找一番竟完全没有头绪,后来发觉身上一阵冷意,才发现原本夏日里烈日炎炎的天气不知何时已变得阴寒起来,湿气伴着冷气透入体骨,与杭州的冬季也不逞多让。 ……如此诡异的天气。 好在她运气着实不错,刚走出密林就遇上了孤身在外被亡命之徒围攻的无垢山庄连少主,虽然她那时并不曾听说过无垢山庄这个武林世家,认为大约是什么隐世家族,或者生根在某所城池、行事低调的二三流世家…… 直至对方随手退敌后,十分君子的不仅借了她一件披风,还顺便策马带她到了附近的城镇,花天珠心里只觉得感激,并且说什么也要在回到花家后奉厚礼感谢。 然而密林之外虽是杭州,可花家却不见了_(:3」∠)_ 花家在整个江南生意往来络绎不绝,诺大一个家族想要转移的毫无痕迹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花天珠本是江南首富花如令的嫡亲孙女,不可能得不到半分消息,在探究过几日后,花天珠终于隐隐有些猜测。 唯一的解释,就是花家在世上消失了,或者说在这方世界本就不该有花家,也不该有她的存在。因为江湖上,甚至连以往连普通茶馆里都能说上一段的白云城、万梅山庄和西方魔教,在这里都不曾存在过。 与此同时被她误认为是隐世或二三流家族的姑苏无垢山庄,上百年来,名头一直响彻江湖。 江湖不是那个江湖。 皇帝也并不姓朱。 连年号都换了。 …… 爹爹信佛,连带着她也听过不少佛偈,恍惚间也曾听闻某位大师讲过大千异世界的说法,以往只当个故事听了,可是眼下的境遇…… 花天珠移开视线,低着头伸手捞起方才扔下的树枝戳了戳火堆,说实话每次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亲人,心情并不算好。 青年温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片刻,这才看向欲言又止的褚七。 “少主。”褚七满脸的络腮胡子似乎也在火光中柔和了些,这糙汉子大步迎上前,接过两只还滴着血水的山鸡,忽然稍稍压低声音道,“少主今晚……可要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花天珠以为对方提的是先前谈及的雷雨,只是余光一转,却发现青年身侧的几人纷纷脸色一正,严肃的气氛仿佛即将来临的不是短短一场夜雨,而是什么生死大劫。花天珠也从火堆旁站了起来,她大约感受到了几分不同于寻常的气息。 她的身份并不算明朗,也没有能证明出身的法子,这些日子跟着连公子做了几天厨娘的活计,众人议事的时候却半点不避讳她。 或许褚七等连家堡中人有足够把握拿捏她,所以她的可信与否,众人并不在意。 又或许…… 花天珠眨了下眼睛,想起离开密林的一路上,连公子一个看起来并不多话的人,总频频向她问起江湖上的信息,估计那时候在连公子眼中,她还不知暴露了多少。 又或许她的身份,聪慧如连公子,早在她之前便已有所察觉。 “也好。”青年随手扯下衣领处的系带,漫不经心的将斗篷递给身后的随从,他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这一动作换做别人还说不好,连少主做出来却颇有一股慵懒和写意。 “进林子前我问过附近的农户,再往前些会有一处寺庙,年前起了场火,寺里人就迁了址,还剩一个院落和大堂的屋架子,可暂时容身避雨。”一直藏在少主身后的梅九也摘下兜帽。 她脸上轮廓较深,皮肤很白,像是关外之人,手中提着几只一箭穿心的兔子,鲜血滴在手指上缓缓滑落下去,也不以为意。 利落的把猎物都挂在仅剩的四匹马上,接着几个男人便上了马。 梅九从马尾上蹭了蹭手指,翻身上了棕红色的一匹,她似乎是不常在人前笑,对花天珠伸出手时,只稍稍扯了下嘴角,“我带你。” 几个下属来的时候,不曾想到少主身边还跟着个女子,一行人倒是少备了一匹马,不过梅九认为带一个人对她的速度影响不大,尤其是眼下在这边不好耽搁,大不了等出了城镇找到无垢山庄的产业,取个几匹马都好说。 “多谢阿九姐。”花天珠笑眯眯的就着梅九的手坐在她身前,梅九绷着脸,耳后有些泛红,沉默好久才冷冷说了句不必。 未至半夜,雷雨果然应时而下。云层黑沉如墨,如同龙尾在滚动翻涌,漫天都是蓝紫色的雷光,整个夜晚看上去都是吓人的,花天珠望了眼屋檐外密集的雨帘,手中的勺子搅动着锅里的肉汤,漫出阵阵香气。 锅是庙里找到的,刷洗干净就能用,总算不必再吃熏烤的食物。 叫人好笑的是,连家堡外出的这一行四人,竟连个会做饭的都没有,平日外出也不过是多带些干粮,或者将野味清理干净随意烤烤,连佐料都不加。 花天珠听着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只得亲手去做,手艺自不必说,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倒成了小队里的厨娘。 连少主站得远远的,瞧着她的动作,目光淡淡的,似乎落在锅下的那丛火上,又似乎没有。 带着湿气的风将他的长发吹动,却拂不鼓他的书生般单薄的衣衫,那衣料只柔软的贴在他身上,却稳如泰山般不随风向摆动,竟似乎有千斤重。 锅中水沸,树丛里枯叶席卷地面,沙沙乱响,又是一道雷光坠入院中的树干,这亮如白昼中忽然簌簌穿过一道箭光。 花天珠未及反应,身侧已有一道青色的身影闪过,看着像是连公子。 她神色一紧,扬起深青色的披风,身形一动便将那柄轨迹不变的长箭卷入袖中,随后运起轻功,跟着连公子窜出寺庙的正堂,下一刻便与院中接踵而至的黑衣人交手数招。 她双手不知套着什么物件,可单手对击兵刃,即使身上已被打湿,长发和衣裳也紧紧贴在身上,却脚步不乱,手中动作纷飞,形如舞蹈,令人赏心悦目。 两人动作十分迅速,褚七三人竟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向院中目光一扫,瞧见花姑娘的武功时眼中闪出几分惊诧,再往旁边看去,顿时身上一寒。 数十个都是练家子的黑衣人从墙头不断翻入院中,手执上好兵刃,然而刚呼吸不过一两瞬,一柄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剑已刺入心脏。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温柔的青色衣袖。 “袖……” 梅九极少见少主出手,这一眼过去直接怔在原地,差点失声而出。 褚七和樊十一已经抽出长剑,向着战场杀来,一时间刀剑钪戕声不绝于耳。身为少主近卫,即使武功最为不济的小十八,也自有一番手段御敌,跟何况是排行第七,和十一。 第二章 无垢山庄自数百年来传承至今,庄主都是使剑的,也因此堡中的护卫十之八|九都会用一手好剑,尤其是褚七这种少主身边的亲卫,不仅招式登峰造极,更是手法老练,左手行势,右手挑抹间便架住两三个敌手。 相比褚七的从容,伴随着走了一路却在拼命减少存在感、如今几乎要充当背景板的樊十一显然要略显吃力,年轻的俊脸上憋得通红。 待见一人正冲面门提刀砍过,樊十一左右夹击动弹不得,身上汗毛直竖,忽然耳中只听得一道清越的铜铃声,还看不清是何物,已裹挟着万钧寒意几近要蹭至面颊的长刀便顿时一声重吟被击飞出去。 樊十一回神凝视,那是一条长长的白绫,刚柔并济竟如臂使一般腾挪转折,仿佛灵蛇出洞,绫长数尺,方才击飞兵刃的便是顶端的一只急速旋转的铜球。 这条白绫他白日里也曾见过,一直是系在花姑娘腰间的,不过非礼勿视,他原先并未细看,此时倒只觉得叹服。 风不静,树不静,雷声滚滚,院子里却除了兵刃交击声无任何嘈杂,不论是偷袭者还是遇袭者都未出一言,甚至连呼吸声都隐没在风雨中。 甜腥味混杂着肉汤的香气浸没了整个雨夜。 三百息后,最后一道兵刃的鸣响消散,花天珠舒缓了口气,手撑着旧墙胸口不断起伏,显然已经耗尽了力气。她所在的这墙下一角,隔着一颗枯树对望的角落,连少主微垂着眼不疾不徐的踱步而出,他袖上染了血已污,行走在雨中渐渐将那点颜色冲淡了。 “这些人不必留下了。”他静静的说。 褚七点点头,和梅九上前将被花天珠一根银针定在原地的黑衣人尽数拖至庙门外,没多久又走了进来,身上的血腥味更浓了几分。 花天珠虽不曾杀人,却大约能理解为何连公子不留活口,想到在杭州时,一路走来听到外人对连家堡少主的传颂,但即是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义,在面对这等阴险袭杀时,也是该心有怒气的。 这人温和些的样子,和爹爹有几分相像,这时候,却也有几分不像。 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不过她并不认同爹爹有时以德报怨的性格,正如娘亲所说,别人伤你几分,你便还回去几分,有甚么不对。 她默默的沉思,这群黑衣人武功素质极高,出手狠辣没有半点犹豫,更多的还会使以伤换伤的手段,动作里颇有玉石俱焚的精髓,不像是武林中人。 不是说武林中人都贪生怕死,而是行走江湖的大都自尊自傲有所追求,不可能在跟一群人学了一模一样的武功后,居然连点创新都没有,反而每一个动作都更像是经过严苛训练的。 再者她虽然对这个江湖不太了解,却也明白能养出这么一群人来的,不会是普通家族,甚至在她原先的世界,她所见到的这种能力和资格的,除了拥有前朝遗脉的白云城,就只有皇室了。 “你怎么样?” 花天珠停在原地胡想了一阵,听到那声音就在身前才诧异的抬起头,掩在发丝下毫无血色的脸在雷光下十分清晰,她叹了口气,其实不太希望将来的雇主看到自己这一面,总感觉原本该有十分的能力,一下子在别人心里打了不少折扣。 不过眼下她确实没了力气,只摇了摇头,认命的说:“好像不大好。” 若非今天淋了雨天气又这么冷引发了她的寒症,她也不至于内力不济成这样了,主要还是天气的原因……花天珠犹豫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形象,不过念头转了几下,想过好几条理由,都无法掩盖她身体确实很弱的事实。 连少主注视着她的表情,道了声失礼,便将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一拇指捏着手臂,食指中指并贴在青色的脉搏上。 花天珠头昏昏沉沉的,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咦?公子也会医术的么?” 然后看着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花天珠恍恍惚惚眼前一阵发晕后,也不知发生什么了。 第二天从马车里醒来才知道,原来是刮风下雨的得了风寒,昨晚大家连夜赶到坪头镇,这才得了辆马车,还是从过路的商队手中买到的。 她身上添了一件稍微厚实的白色衣裙,想必是梅九给她换上的,旁边连公子的披风,和她换下的衣服也被烤干摆放整齐,花天珠感受一番身体状况,令人欣慰的是,比昨夜要好得多。 前面隐约传来两道谈话声。 “……还是六年前,那时候少主只比影一……这次若非我自动请命跟随少主,只怕也见不到少主如今袖……的境界。”梅九清冷的女声在车外时断时续。 “你看错了,那不是少主的袖剑,只是普通的剑,只是少主出手柔中带细,又快若闪电,你未能看清。”褚七的声音淡淡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话题略过自家少主,从花姑娘使得什么武功为何从未听闻,到她为何身怀内力却会患风寒,又转了个弯,开始往奇怪的方向跑去。 “走的时候,少主他们没注意,我都看到了,还有吗?” “……” “分来一壶。” “不分。” 接着传来响起一阵械斗的声音,花天珠听着动静只觉一阵好笑,晌午的时候,就走出坪头镇,到了姑苏边缘的一个城里。五人现身在客栈的时候,哄闹的大堂陡然安静下来。 花天珠心下一怔,莫非着客栈中有人认出连公子几人?这可不太好,毕竟昨晚刚发生了那件事,此刻暴露出来,不是更给贼人机会了? 或者因为大家已经暴露了,就不必隐藏了? 她想不清楚坊间传闻向来正面的武林世家连家堡少主究竟会有什么仇敌,不惜花费那样的代价,也要将人赶尽杀绝。 不过坏人做什么事,总是有太多理由,比如谋求别人家的财富,或是权力和名声,恰巧连公子三样都占全了。 或者连公子只是招惹了无妄之灾。 她忍不住看向旁边的连少主,对方立刻发觉了她的目光,也转头看过来,他注视着这道目光,将里面的担忧一点点扣离出来,竟然头一次微微有些失神,转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眼中一静,垂下眼说,“不必担心,此处很安全。” 他话音未落,走在身后的褚七等人均诧异地抬头,这次再看向花姑娘纤细的背影时,已经稍有些古怪了。 第三章 正如连公子所言,他们五人出现在这家姑苏城外的和风客栈后,那昨夜来势凶猛的黑衣人仿佛突然间烟消云散般,失去了任何踪迹。 花天珠望着茶水发呆时,梅九敲开门,她看过去,只见对方身后正跟着一人手上捧着托盘,其上是三叠小菜,一鲜菇汤一碗白米饭,也端进来放下。 “阿九姐?” 梅九目视那人转身离开,才扣紧门对花天珠提醒道:“少主说虽然已至姑苏城外,不过毕竟不是在城内,此处鱼龙混杂,这些饭菜最好不要动用。” 说着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补充什么,但由于自小就不常说话,又无法告之真正的原因,所以一时还找不出理由来解释。 岂料花天珠只是乖巧的点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我晓得了。” 小姑娘平日里说话做事瞧着都十分聪慧,凡事都能举一反三思虑良多,但此番乖巧的可爱模样,却也同一般十五六岁的少女无二,更别说眼前这个唯有富贵中才能养出来的姑娘,更是十分玉雪可爱。 “饿的话包裹里还有点心,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回山庄。” 梅九脸色也忍不住放柔了一些,伸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 往常山庄里就算年龄较小的婢女也都因身怀武艺颇为自傲,她真是很少见到花天珠这种性格小女孩,温温和和的,说什么也笑眯眯。 不过她也不会忘记,雨夜的一晚,就是这个小姑娘,仅用一根白绫就震飞了刺向樊十一面门的钢刀。 梅九心里是明白的,有这样的武功,又容貌绮丽,更显然出身不凡,是不该在江湖上默默无闻的,难道是她曾听说过的…… 梅九已下意识问道:“天珠姑娘你……莫不就是金针沈家的小姐?” “……” 花天珠将热水的水汽拂来拂去,解救了有些冰凉的双手,在这边猛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由短暂的迟疑了一下:“谁?” “沈壁君。” 花天珠默默思索了一下,似乎有几分耳熟,不过她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一些出名的人物没听说过也是常理,她摇了摇头,“金针沈家可是善使金针?” 梅九点点头,也正是因此,她才猜测花天珠是沈碧君,因为眼前这个小姑娘,各处都像极了传言中的沈家小姐,并且也能使得一手好针。 “这便是了,但我的针并非金针,而是娘亲传授的玉蜂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只因其上玉添了蜂尾刺上毒液炼过,可做保命手段。”花天珠取出一只冰绸所制的荷包,里面摆放着几捆金针,根根细如毛发,“不过也仅剩这三百根,想来此处大概再不会有娘亲养的玉蜂了。” 梅九又不知该怎样说话了,她大约能听明白小姑娘话里的意思,“再不会有”是不是说她那养蜂的娘亲,不在了呢…… 没料到一下戳到了别人的伤处,梅九有些无措,只得干巴巴的安慰,“别太伤心了,都过去了。以后还有我,和少主他们。” 花天珠莫名有些想笑,她只是有些想家罢了,阿九姐的送温暖却来得太突然,连带上褚七哥他们也就算了,怎么还捎带着他们连少主。 “我不伤心呢。”小姑娘笑眯眯的握了握梅九的手。 既然有法子到另一个世界,早晚会找到法子再回去,这点她确信无疑。 两个时辰未到,姑苏城外的和风酒楼周边官道上,数十个护卫和一辆四平八稳的马车缓缓驶来,停驻在酒楼门前,掌柜的赶忙迎出来,几乎不用猜测,从服饰装备上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无垢山庄的人,大约是无垢山庄常年占据武林第一世家的称号,就连家中护卫的气势都与旁家的不同。 掌柜与护卫长对了两句话,就匆匆上了楼,未过多久,三个男人和两个姑娘就从楼上走了下来,掌柜恭敬的跟在最后。 原先有不知连少主几人身份,但从方才起就一直未曾离去的客人看过来,才恍然大悟,难怪瞧着不同寻常,原来竟是无垢山庄的主人。 “这就是连庄主?” 众人纷纷望向行走在前的那青衣男人,虽长相同清隽书生一般,但通身的气质却非同一般,比青年还要十分稳重,明明厅中数十名男子,生的好看些的也是有的,这一刻却仿佛都成了陪衬。 “未想今日竟见到无垢山庄的无瑕公子……” “果然传言不虚。” “不愧是江湖第一的世家,连婢女都生的这般好看……” 有人已半分醉意,目光扫过连少主身后的梅九,眼中闪过一道惊艳,梅九不是标准的古典美人,却皮肤白皙,五官深邃,充满着异域特色,猛一看颇为叫人赏心悦目,更何况她时常抱着一把剑,面若寒霜,更添几分味道。 梅九若有所觉的看过去,眼中寒芒一闪,那厉色叫醉酒的人顿如破了凉水般清醒,连忙往其后移开目光,结果移开后的这第二眼,却才是完全怔住了,他心中喃喃想:“这后一个恐怕并非婢女吧……” 似乎正应和着他心中所想,那青衣公子行至马车前,竟随手掀开半片厚重的车帘,示意最后那全身上下甚至小半张脸都裹在青袍中、只露出一截白色裙底的女子上车。 自己却轻身一跃上了一匹健壮的西极马,调转马头,看样子是要向城内的方向而去。 酒楼中一人倒吸一口凉气,连手中酒盏都拿不稳了,只絮絮说:“听说沈家老太君,有意将孙女嫁给无垢山庄少主,莫非那位就是沈家……” 那裹在青袍中的女子,虽衣物挡住了小半张脸,却丝毫不减美色,她脸上以及唇色几近没有血色,显得苍白无力。 一般来讲太过苍白的女孩总不如气血充足才更显美态,但这一位明明瞧着像是大病了一场,却与精雕细琢如水墨画般的五官并不冲突,眉如鸦羽,目光清澈,眼神却是极暖的。 竟说不出的好看。 “却不一定,听说沈壁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就算真正有了婚约,只要不曾成亲,哪里会突然来到姑苏?” “所言极是。” “非也,若真有了婚约,自然可以来到姑苏,那沈壁君虽是江湖第一的美人,却也还是个凡人,难道不想瞧一瞧自己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模样?” “说了这许多,难不成你们谁见过沈家小姐?” “不是都说了,沈家家教甚严,那沈壁君出行也是乘坐马车,大都瞧不见人长得什么模样,倒是有人在济南见过沈壁君的背影……” 花天珠一个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这车中铺着厚重浓密的皮毛毯子,中间的红木桌上,一只小巧精致的暖炉仔细摆放着,烘得车内十分温暖。 她自从被送上车后就开始发怔,直觉自己眼下的待遇半分不像她以为的厨娘,一时间难得表现出了几分傻气。马车转向的当头,车帘外的声音传进了些,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她掀开帘子一角,听了片刻,原来不止是梅九,就连客栈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位名叫沈壁君的女子。 并且这些谈论中说的不算详实,也因距离的问题断断续续,只言片语却也能凑个大概,那位沈姑娘,似乎是可能会是连公子的未婚妻? 花天珠很清楚,一个人这样说还可以认为是臆想的,一群人都这样说,是否可以猜测,她或许生的和沈姑娘十分相似。 难道连公子也认错了? 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这世上前十五年从没有她这个人,突然出现又身份不明,是个人都会顾忌一番,但偏偏连公子待她十分优厚,谈论什么也不曾对她避讳,原先以为是因为发现了她的来历,但现在想来,竟是把她认错了。 小姑娘对着车厢内的摆设默默的叹了口气,身份来历的秘密似乎是保住了,但她好像没有感觉特别高兴。 马车外,褚七似有所觉的看了眼少主一如往常清隽挺拔的背影,好像从离开酒楼之后,少主的笑容就慢慢淡了下去,是他的错觉吗? 樊十一小心翼翼的跟上来,喊了声七哥,褚七才微微回神,见樊十一这个低调少年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反而舔了下嘴唇,“少主对花姑娘有何安排?” 褚七奇道:“你问这个作甚?” “她救过我一命,七哥在庄内关系多,所以劳七哥多照顾些。”樊十一小声说。 褚七想了想,刚准备点头应下,又想了想,“只怕也用不着咱们操心。” 第四章 褚七算是第一个发觉少主情绪不对的,待连少主等人策马回庄后,自小跟在少主身边、守在门前等候的连管家也敏锐的多看了少主几眼,略有惊疑。 老管家穿着褐色长袍,颜色虽不起眼,衣料确实上等的,腰间挂一只精致的腰佩,装束简单大方,十分符合无垢山庄管家这一形象。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少主面上虽不显,但眼底幽静清冷,显然是心情不如何好。 其实他是有些困惑的,在这无垢山庄中,要说最为了解少主心思的人,非他莫属。 只因几乎在少主还是婴孩的时候,他就进了无垢山庄,跟在对方身边了,兢兢业业忙碌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少主心性自然十分美好的。 除了六年前那段时间,少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情绪不稳的将自己关在房中三个日夜不肯见人,而后又过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其他时间即便遇上了什么难事,少主大抵都情绪不显,面上挂着一抹淡雅温文的笑意,只瞧着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暖人心脾。 然而今天他不但不曾见到那道熟悉的笑容,直到发现少主从眼睛到面部都没有过半分愉悦的气息,他才大抵确定了这一思虑—— 毕竟老庄主和夫人,也是在一次出门后遇袭而亡,少主这一路上并不太平,连连遇袭,也可能是记起了这一段,有些触景伤情罢。 连管家默默叹了口气,少主小时候也是可怜的孩子呢,十岁前便没了父母,虽有数不尽的仆从护卫陪伴,却不可能替有人来代亲人的位置。 这般念着,连管家上前汇报了一番庄重事务,说到一半余光就见马车中走出来一看,似乎是位女子,好奇心驱使下他忍不住多移过去几分目光,注意到小姑娘的容貌,连管家话音顿了顿,接着便大有深意的望了眼自家少主。 也难怪,也难怪。 少主早已过了及冠之年,他先前还为如何向少主提起这事愁掉了几根头发,没想到出门一趟,少主自己倒是开窍了。 原先还想着老庄主和夫人,生前似乎与那济南城中金针沈家向来交情不错,两家的主母又曾戏言过指腹为婚,虽两家都不曾当真过,但二十年后若真成了一家,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一是那沈家姑娘据说生的花容月貌,在江湖上都颇有名气,想来盛名之下大约有不少可取之处。 其二便是沈家姑娘据说颇有教养,将来成为连家主母更容易进入角色,至于是否出身世家是否身份高贵,连管家在心底一挥衣袖,实际他们山庄众人并不看重这些,说来这江湖上,能比得过无垢山庄底蕴的,明处反正没有,暗处也是少之又少。只要少主喜欢,对方身份如何并不重要。 就比如马车上这位姑娘。连少主以往专用的马车,都特意让给人家小姑娘,自己却跑出去骑马,莫非还不能证明什么?别以为他那么大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连管家迅速将最近庄内的情况说完,见少主听完不甚在意的点点头,便继续低声询问,“少主,车上下来的那位是……” “庄里的客人。”连少主十分自然的接口,将马缰递给护卫,转身走向门内。 “就……” 就这样?连管家不甘心的差点把话问出来,连少主却忽然侧头看他一眼,让他把话又堵回了喉咙。只觉得这道目光不温和也不冷厉,不热情也不沉寂,好像包含着许多东西,又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再一念过去,又觉得似乎只是一道平淡的目光,从未有何深意。 这样瞧过一眼,连少主道:“她身份不寻常,你多费心。” 身份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连管家脑中已转过数个念头,口中倒是不忘郑重应下,回头看到那青袍下的小姑娘已同梅九站在一处,关系似乎不错,梅九那种冷冰冰的性子,这一会儿的时间也愿意露出几个不大习惯的笑容。 他目光又回到青袍小姑娘的身上,最终定格在那道衣袍上,只觉得十分眼熟,再追忆几分,却突然想起少主外出时的那件青色披风,和这件倒像是一模一样。 大概真的有些不寻常罢。连管家多觑了几眼那披风上的花纹。 没记错的话,在整个江南,能有这种红叶枝枝不碍刀的绣艺,大约只有庄里指比针巧的金三娘子亲手才做得出。 不得了啦。 不提连管家究竟想到了多少,他不急不缓的做完了管家的工作,吩咐人将马车安排好,这才让护卫去各司其职,随后带着花姑娘在庄子里逛了一圈。 梅九这位连公子身边排行第九的近卫眼下十分清闲,也跟在一边,不过大约对逛园子十分不感兴趣,若不是为了陪花天珠,梅九也不会出现,她此刻正抱着个苹果面无表情的啃,听着连管家口中普及的信息已经细致到庄子里的任意一个小婢女,才略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在她想来,天珠姑娘若要留下,凭着那一身武功,再怎么也能成为少主身边得用的人,实在没必要知道每一个小丫头的名字。 花天珠却对这些听的十分认真,她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其实没甚么兴趣,并不像成为梅九这般的近卫,何况连公子的品性在她见过的人中也是少有的,留在他的山庄,做个小厨娘或是小丫头也一定能平安生活。 她此刻只身在外,不曾冻死在林内反而被连公子捡回山庄已是极为幸运,所以她要求不大。 看过庄内的大厨房后,花天珠已在心中勾勒出了无垢山庄外院分布的全貌。梅九的苹果早已啃完了,这会儿双手抱着剑,冷冷的看着厨房的几个大师傅。 听着花天珠小声称赞了番此处的干净和食材的新鲜,出来后奇怪的看她一眼才说:“干净新鲜也不如你做的好。” 花天珠想起刚见面的时候梅九还是个冷冰冰的姑娘,跟她没几句话好说,直到后来她亲手烤了一顿肉,梅九吃过后大感意外,几顿饭下来更是对她略有亲近。 她莫名就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在路上捡到的一只小灰狗,原本对她十分防备,直到回家后经她喂养过几天后,小家伙就开始对自己亲密起来。 联想在一起就格外可爱了,花天珠就只是笑,“我那是取巧了,花样多,味道难免有些稀奇,其实论手艺是比不上几位大师傅的。” 梅九看她一眼,“比得上。” 梅九这类人,向来不屑说假话,连管家自然清楚这一点,此时猛然听到她这样说,大为好奇说:“花姑娘莫非厨艺很好?” “少主也说很好。”梅九点点头,又觉得一个人的话太单薄,生怕别人不服,于是随口加了个重量级的人物。 连管家点点头,梅九话音一落便已经信了十分。少主说好,那就是真的好。因为少主也是从来不肯说一句假话的。 连管家在心里又点亮了花姑娘的一项技艺,越发觉得这样妍丽多才的女孩子十分难得,带着这样的感叹,连管家将花姑娘送回客房后,接待了从各地铺子里赶来庄中述职的几个账务,处理过后已近黄昏,连管家又忍不住往少主所在的书房门前转了两圈。 再一扭头,就瞧见送饭的丫头捧着托盘里未动几口的饭菜走了出来。 他看了眼那托盘,“少主呢?” “庄主在里面,只说让奴婢将饭菜撤下去。”那婢女连忙回话。连管家等老人已经习惯了叫少主,但婢女们却不敢跟着如此称呼,和无垢山庄的护卫一般,口中只称庄主。 “少主刚从外面回来,只怕觉得庄内的饭菜有些不合胃口,你让厨房……”连管家说着话语一顿,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抹亮色,竟是有些恍然大悟般挥挥手,“你且下去,剩下的不必多管。” 那婢女点点头,正欲离开,却不料又被拦下了。 “等等。”连管家对着她思索一瞬,“你去请客房中的花姑娘来,态度需得十分真诚,就说咱们有事相求。” 书房中摆着数盏灯火,房中四角樽兽口中衔有随珠,荧光明明,照的屋子里亮如白昼。 连少主回庄后便挥退左右练了几个时辰的剑,他心如明镜,当他连笑意都不愿维持的时候,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何自己刚出和风客栈,就忽然变了脸色。 此刻的空间中只有他一人,安静的仿佛连无处不在的风都沉寂下来。他习惯性的一手闲适背在身后,目光垂在砚中,另一手凌空而握,垂着一根鼠须笔,笔端已细细蘸了半饱的古墨,那坚硬的鼠须冷凝在半空,几乎已经预想到下一刻力透纸背的肃然和杀意。 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是拼凑的,六年来的每一场重复的梦都零零碎碎,触目惊心。他也一向冷静自持。 他很久没有这样放肆的失态过。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轻响,将他的思绪拉回纸面,少女温软的声音透过珠光穿过缝隙传来,“连公子?” 第五章 墨色的雕花大门徐徐向内开启,先是半截干净整洁的白色衣袖,接着便是连少主在黄昏下显得更加平静的脸,和微微带着几分柔和的眼睛。 他身上尤带着几分湿气,显然是不久前刚沐浴过,半干的长发披在白衫之上,他目光直视过来,最终落在小姑娘手中的托盘中后,才略有讶色。 如果不曾猜错,这三菜一盅汤,只怕是眼前这位花姑娘的手笔。只是庄中的饭菜,向来是伙房的活计,从没有客人亲自下厨的道理。 连少主盯着她:“你不必做这些。”他说着皱眉思索,“连管家莫非不曾对庄中下人说清楚?怎会麻烦你一个客人自己去伙房。” 其实他已经有所猜测,若非有连管家示意,山庄的下人是不敢僭越放客人进伙房忙碌的。 “只是听说公子没有胃口,随意做了几个开胃的小菜,再者,我也有事……特意来找连公子谈一谈。”说到这里,花天珠语气一顿,有些尴尬和为难。 连少主一直留意她的神色,这时点了点头,似乎领悟到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竟也在伸手接过托盘后向旁边避过,示意她进屋中谈。屋子里比外面要暖许多,温度适宜,若穿得厚一点,久待或许还要出一身汗。 花天珠还未走进,一眼看过去便大致分析出,此处地面皮毛毯子下必然铺着大块暖玉,或许这一间书房的地板都是一整块暖玉,浑然天成。 上百年的家族底蕴已经十分丰厚了,更不必说数百年的世家,花家显然在此列,如今的无垢山庄虽并非以从商为本,资产不及花家,但真论起数百年的积累,也并不差多少。 花天珠对暖玉不觉拘束,且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在踏入书房后勉强松了口气,外面实在太冷,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最喜欢的。 “你怕冷。”连少主将托盘摆在桌案上,虽眼睛望着那三道精致的小菜,却也注意到花天珠舒展的神色,突然不经意问道,“上次把脉的时候我便有所发觉,你体内有股寒气,回顾路上这几日却找不出根源,莫非是数年的沉疴?” “有些年头了。因为是胎中带寒,无法根治,就一直这么下来了。”在温暖的环境中花天珠的心情大都是不错的,也愿意多说一点,“后来修习了内力,才渐渐的能消磨一点寒气,冬天也不会太难过啦。” 冬天也不会太难过?连少主此刻已转头看着她,他倒是还记忆深刻,就在昨日那场暴雨,为对方把脉时,触摸到的那一段凉的几乎要结成冰的皓腕。 这样也是不太难过的吗。 “请坐。”既然别人有事相商,连少主自然不会左顾言他,他坐在书房桌案的对面,神色认真柔和,半点都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和孤冷,即使是对一位姑娘的言谈,也十分尊重。 “我也不知如何说起。”花天珠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听闻无垢山庄与金针沈家是世交,连公子必然是知道沈家小姐的,先前梅九便问过我可是沈壁君,后来在和风客栈中也有人认为我是沈壁君,所以我猜测……是否我与大家口中的这位沈姑娘,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或者在容貌方面全然一样? 她不得不这样猜测,毕竟她本身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是外来户。这世上真的能有和自己完全相像的人,她并不觉得十分惊奇,反而更能理所当然的接受。 她话音停顿了一下,见连少主神色未变,依然如刚开始那般安静的望着自己,才继续缓缓道:“所以我想,连公子一路上对我颇为照顾,大约也是有沈姑娘的原因?” 连少主沉默着不发一言。 “但我并非沈姑娘。”她叹了口气,只觉得连少主这般沉默,大约是默认她所言的意思,只是她真的和沈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在此前听都没听过。 连少主:“所以?” “所以连公子不必将我当做客人,我不是沈姑娘……的身份,并且身无长物,跟在连公子身边也只是为了生计。”见连少主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这种智珠在握的稳重,让花天珠有些叹服。 有连公子这样的庄主,也难怪无垢山庄至今都是江湖第一世家。 花天珠思量着抬眼望去,却见对面连少主眼中已带了几分笑意,忽然又低声笑了笑,那声音竟有说不出的愉悦,似乎比旁人大笑起来还要开心,连少主笑过两声后微微止住,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是沈璧君。” 他以为就算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也该猛烈交织着各种腐蚀人心的情绪,事实上从和风客栈回庄后,他也确实几乎掩饰不住心底的冲动,练剑千遍才容他静下心来,然而再一次从花天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只觉一阵啼笑皆非。 怎么可能会相似呢。 那个泡在长辈的溺爱里长成、仿佛一切都得到了却仍不肯满足的世家之女,那个差一点这辈子就要再次成为他未婚妻子的女人。让他日日在梦里水深火热的女人。 沈璧君那样的人。 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无垢山庄近几年都不曾与金针沈家来往,两家关系并不算好,所以沈璧君没有那么重要。”他心中讽刺已极,语气却十分温和。 淡笑着看了眼小姑娘细白的皮肤,和对方苍白却清晰的五官,这一次他倒是遵从心底的认真说道,“再者,我见过的沈璧君,容貌不及你三分,更是毫无相似之处,你不必觉得困扰。” 他没有说谎。 不管是在他心中所想,还是客观的去看待沈璧君,都是这般认为。沈璧君虽貌美,但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也过于夸大了,难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世所带来的影响。 花姑娘虽然来历成谜,气质却半点不输沈璧君,更不必说长相已是少有的秀美精致,若是再长个两三年,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花天珠怔忪听完,点了点头,她真是被安慰到了,即使知道自己才是外来者,但真正听说这世上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样,还是很烦恼的,尤其是这个人她还不认得,并似乎名气很大。 花天珠忍不住有些高兴,解决了压在心底的麻烦事,小姑娘心情就更好了,她左右瞧了一眼,目光落在托盘上,“连公子虽以礼相待,我却不能白吃白住,若饭菜还合公子口味,往后……我不嫌麻烦的。” 连少主不明白小姑娘为何对做厨娘情有独钟,但隐约能感觉出对方十分抵触江湖上的争斗,他若有所思的揭开汤盅,忽然瞧她一眼,“你呢,吃过了吗?” 连管家在门外的院子里张望许久,见书房中一片安静,送饭菜进屋的花姑娘也一直不曾出来,只觉得一阵激动。 看出来了吧根本就不是他瞎指挥。 少主肯定是有那个意思的,不然为何留人家姑娘那么久,进门的时候还不过黄昏时分,眼下连月亮都快出来了。 连管家在外晃了又晃,花天珠毕竟修为不够,但连少主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他送花姑娘走出书房的时候,眼睛不经意般往一处阴影看去,只看得那人身体微僵,蹑手蹑脚的站在原地。 “你身上的寒症十分顽固,我医术不够精深难以治愈,不过或许飞大夫会有方法。”连少主发现了花天珠想要拒绝的意图,道,“不试过怎么知道。” 花天珠沉默了一下,知道无法根治时,她倒也没怎么痛恨这身寒症,也并不觉得难过,至少这么多年来随着内力的加深,情况越发的好了。 但如果能治好,却也是幸事一桩。 只是这个世界可能是有名医飞大夫,自己的世界却也有舅舅和西门叔叔,能治好的希望不大。 连管家听到也不肯藏着了,从暗处走出,“少主所言极是。花姑娘不要觉得没有必要,就算是天生的顽疴,也是有人能治好的。” 花天珠应了一声,不由得眨了眨眼,其实连公子一直看起来温和有礼,有时又是对什么都淡淡,感觉上颇有疏离感,但大抵心是暖的,是个很善良的人。梅九外冷内热自不必说,连管家更是十分为人着想。 她好像运气很好,无垢山庄有那么多好人呢。 第六章 小姑娘和管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中,那托盘已被手脚利落的婢女端走,院中空无一人,天寒也无鸟雀蝉鸣,人散了一切都寂静下来。 连少主走回书房,左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捉着一只白玉杯,单手倒了满杯酒,正欲饮下,却又在玉杯抵在唇上时顿了顿,他眉头一蹙,目光已对准窗外某个角落,语气冷然:“你来做什么。” “连庄主佳人入怀,过得悠闲自在,却要我四处奔波做事,好不公平……便是如此,来一回竟也不肯欢迎我。”女声轻轻柔柔的嗓音响在院中,对面屋檐下飞快掠下一道灰影,不过一个呼吸间便立在院中,与连少主隔窗对望。 此前分明听着是少女的音色,可院中却正是一名灰衣少年,脸颊颇有棱角,眉目间更是少有的英气。 按理说江湖上又这般武功的,实在少数,但倘若大多数武林中人瞧见这会灰衣少年,却定然能发现,这张脸皮原本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已死了。 “确实不欢迎。”连少主自顾饮下手中酒水,他指骨修长,搭在白玉的杯壁上,在月色下是说不出的好看,连院中人也瞧得一时怔了怔,竟片刻未反应过来这人口中冷漠的话。 “这两年,你来的次数越多,合作失败的可能就越大,我想你也该是惜命之人,不会犯这种错误。”他不甚在意的放下酒杯,“除非是他让你来的。” “是他让我来的。”灰衣少年点点头,似乎料定了连少主能猜出来一般,眼中没有一丝震惊,反而多得是理所应当,他开口承认,声音正是方才女子的音调。 “你的底牌我至今也未能看清多少,想来江湖上的眼线定然不少,你可已知沈太君遣人来江南送信?”灰衣少年突然笑的十分欢快,露出一排白牙,好像一只因食物储满树洞而兴奋的松鼠。 连少主微微颔首,“略有所闻。” 灰衣少年向后一步抱臂靠在院中的树干上,舒展了下身体,语调古怪道:“沈太君那位江湖第一美人的孙女去年便已成年,却迟迟不曾嫁人,沈太君对你多次试探不得,这次是打定主意要请你亲自去一趟济南了。她邀请帖倒是发了不少地方,只怕看过那些世家翩翩少年,最后还是认准了你。” 连少主点点头,听闻这则消息并没有表达任何看法,反倒是随口问道:“与你有何关系?” “我也很想知道。”灰衣少年装作困惑的眨了眨眼,说正事的时候脊背稍稍挺直了一番,“主人要我进入无垢山庄,最好能混入跟随你前去济南的护卫中,助沈太君得偿所愿,让你成为沈太君的佳婿。不过让我感觉比较有趣的是——” 他话音未落,嘴角却牵起一道玩味的笑意,“他似乎笃定你一定会娶到那位沈大美人,所以不曾让我特意插手,只要求我保证万无一失。莫非……你当真对那沈美人有意?那方才同你在书房说话的佳人可要伤心啦……”灰衣少年笑了起来,等到笑声渐止后,转身登上屋檐离去。 “笃定。”连少主对她的笑声不为所动,对着夜色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心中辗转把玩着这个词,只觉得这两年来的某些想法,直到今天,才已经确定了。 什么样的情况才能笃定呢? 一个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之人的预见?自行导演企图让事情发展到原先猜测的地步?亦或是,已经知道既定事实发展,只是看戏一样从头到尾过一遍。 对于一个常年瘫痪足不出户的人来说,显然只有第三种可能才能用到笃定。 原来是这样。 连少主心头的紧促感突然消失了大半,难怪在苏州时,会遇到和梦里十分不符的大批死卫刺杀,这显然与那灰衣少年的主人逍遥侯有关,对方大概也做了一世的梦,或许直接得到了关于——前世的记忆? 所以不遗余力的想要刺杀他,或者刺杀不成,便让他成为沈家婿,再次彻底的尝试前世所受的羞辱。 他大约能想到逍遥侯对他的恨意,原本逍遥侯身为连家少主,却因生来畸形被亲生父母认为有辱门风,划花了脸扔出庄外,弃之如敝屐。 而他不过是连老庄主从外面抱来的孩子,却能成为无垢山庄少主,委实可笑。 不过连家人自己造孽,于他却无甚关系,他也绝无可能坐等逍遥侯的报复。 连少主眼中晦色尽去,含着笑意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手中暗劲一动将壶与杯稳稳掷于桌案,接着便有一道白影合窗而出。 书房的灯火灭了,随珠却还莹莹发亮。 无垢山庄是江湖公认的第一世家,显然事务繁多,梅九、褚七和樊十一三人也就昨日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随着其他十五个亲卫一般四处来无影去无踪,每天要跑死一匹马的架势。至于无垢山庄的连少主,即使据说人在山庄,但庄里的仆从有时也几乎一整日都寻不见庄主的踪迹。 连管家听完就在叹气。他倒是不算太忙,只是统筹一下庄内事务,或者接待下客人。他只是愁得慌。 愁得头发都掉了两根。 少主就是太忙了。 难怪人都二十多了还没娶妻。 少主年少有成、家财万贯又英俊不凡,品性更不必说,江湖上哪个侠女不在肖想无垢山庄夫人的位置?可最终没一个达成愿望的,这不是少主没魅力,这是没时间啊。 眼看着少主对花姑娘显然十分有意,接着再加把劲说不定就成了,可少主没坚持一天就又开始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这还怎么培养感情? 连管家对少主有些无力,又把目光转移到花姑娘身上,发现少主只是见不到人,花姑娘虽然能随时找到,但她在屋子里宅了一天。 据说是天太冷。 事实上花天珠来到这个世界以前,除了她师傅陆小凤比较喜欢走门串巷看热闹,她和爹爹娘亲,以及舅舅和西门叔叔都是不常出门的人。 以往倘若是在夏天,她每天夜里睡在白绫上修习内力,清晨练剑一个时辰,沐浴后回房看书或练字,倘若是在冬天,每天清晨练剑的一个时辰可以改成睡眠,毕竟天冷,被窝显然要可爱的多。 如今正是在冬天。 梅九六天后在庄中露了一面,花天珠的嗅觉十分灵敏,即使梅九已经清洗干净,从外表看不出两样,她却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梅九手中抱着一靶子糖葫芦递给她,这种小零食梅九十分喜欢,不过不久前花天珠曾听庄里的仆妇说过,无垢山庄外有个常婆婆儿子征兵战死了,只能靠做糖葫芦维持生计,梅九总是去一趟就把整棵靶子都买回来,大约也不止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傍晚的时候,连少主回到内院,刚推开房间的门,就发现桌案上多了一份软软糯糯、红彤彤的山楂粥……和一只常婆婆的冰糖葫芦。 什么时候伙房的人这么有童趣了。 “这可是花姑娘特意为少主煮的粥。”连管家不知因何事路过,特意瞧了眼站在门口的少主,“想必少主一定喜欢。” 连少主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连管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若要说特意为他煮的粥……他从庄外一路走进内院的时候,就看到不少护卫围在一起喝山楂粥,没想到回来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一份吗。 有些意外,不过感觉还不错。 他没动那串常婆婆的冰糖葫芦,他很少吃这些。只是一口一口将粥认真喝掉,他此前从未听过有花姓的世家,更不必说花姑娘使得武功如此特别,想必只要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但江湖上没有丝毫的传闻。 不管是前二十多年,还是梦里那混乱的将来,都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连少主沉思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请帖,目光扫过帖子中沈太君的名讳。 他凝神想了片刻,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帖子已至,去一趟也无妨,只是不论这一次沈家的佳婿是谁,恐怕都不会是他了。况且逍遥侯既已决定报复,这一路上必定不会再有埋伏。 花天珠几日后听说了沈家庄的请帖,得知自己也要跟着连少主前去,她对此没有太多意见,毕竟她领着一分厨娘的工作,并且每次连管家都笑眯眯的告诉她,她似乎厨艺颇受连少主青睐,想来随行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后来坐进连少主的马车后,她才知道原来连少主特意带上她,不过是为了顺路去一趟飞大夫的住所,连公子认为飞大夫医术高绝,就算不能根治她的寒症,却也应该有法子稍微抑制些。 花天珠默默的心想,就算这一路过去,仍然无法医治……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她大抵还是知道的,杭州到济南,并不路过飞大夫的住所,起码还要绕很远的路。 她虽不抱任何期望,却也愿意为别人的好意去期望一把。 只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待你好的人,但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第七章 难得度过几十天风平浪静的日子,让樊十一这个粗线条少年都觉得格外惊奇的是,少主此次出行,竟真的不曾遇上刺杀,甚至连普通点的江湖中的挑战都没有。 大约是大家改头换面的十分彻底,一路上也不曾有人认出这一行人是无垢山庄中人,只觉得个个都是气宇轩昂的侠士,看着便不怎么好惹的样子,也因此避免了许多无故的争端。 “少主,过了山路便是飞大夫的住所,只是山路中马车不容通过。”褚七探路回来,沿途问了几家农户,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答案。 赶了足够久的路,大家都有些疲惫,随意找了家客栈准备洗洗身上的风尘。 其实请飞大夫看病并不一定要前去对方的住所,有时飞大夫也是会外出看诊的,只是等到对方看诊过来还不知何年何月,倒不如闲暇时候自己动身过去,起码守在飞大夫家门口,堵到人的机会要大得多。 再者,连少主虽碍于请帖尽快动身,却并不想太早抵达济南。 花天珠泡在冒着热气的浴桶里,只觉得外面刺骨的寒气十去其八,客栈的房间里也少遮炭火,只是空气有些干燥,但对于驱寒的作用来说,这点干燥便不算什么了。 她裹好棉衣,擦拭过湿漉漉的长发,半干的时候梳理整齐,镜子里露出小姑娘十五岁的脸蛋,却不见血色,若不是她常常爱笑,只怕见了她的脸,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分清冷的姑娘。 恰在此时,一股淡淡的异香传来,花天珠嗅觉灵敏,几乎在呼吸到的一瞬间就察觉出不对,她屏息跃至门前,甩开衣袖便是一道白色金玲锁,带着木材碎裂的声音冲撞开自己和对面的房门,看见其他几个房门不约而同有人推开,连少主反应最快已长身立在门外,她连忙提醒道:“有迷烟!” 她直觉大概是遇上了黑店。 不过这黑店既然要用到无色无味的迷烟,想来也没甚么厉害人物。无垢山庄的人武功高强,只吸一口迷烟不会影响到多少实力发挥,所以她并不十分担忧。 她原先不止一次的觉得她天生的嗅觉是鸡肋,毫无用处,但这一刻却无比感谢自己的灵敏,否则对普通人无色无味的迷烟,绝不会在一个呼吸间被她识破。 然而她虽然识破了迷烟,却也惊动了暗处的人,窗口处、楼梯上顷刻涌入许多黑衣遮身面具挡脸的人,褚七跟其中一个已交手数招,顿时神色凝重,“少主,还是上次那批人!” 只是这次的黑衣人来的太多了些,或许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训,他们改换用了迷烟,原本计划是没问题的,却没想到时运不济会被一个女娃娃撞破。 “各自散开。”连少主皱起眉头,他迷烟吸得不多,在花天珠提醒后就屏住鼻息,然而终究还是吸进了一些,虽不至于立刻影响到实力,却无法长久作战。 褚七接到命令,从怀里掏出一颗银色的铁球,往客栈的二楼通道中一抛,立刻有一片灰白的雾气从中散开,花天珠还未反应的及,腰间便多出一只手臂,一个用劲便将她带离原地,从二楼的窗口向下跃去。 楼下显然也不乏有埋伏,只是人数较少,不成气候,连少主的轻功自然非常可比,全力往山路的方向赶去便可远远将旁人甩在身后,花天珠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人马都朝着这边追来,只是速度并不够快。 她这时候甚至还有心思想点别的,比如身边这位无垢山庄的庄主,是否每次出行都要经受这么一道考验。 上次是如此,这次依然,并且喜欢夜袭的黑衣人如今还用上了不少手段,简直一次比一次疯狂。 两人到达一处矮山头时,回头已经遥遥看不清黑衣人的踪迹,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总归能找到这个地方,花天珠此时还被连少主拦腰抱着,站定后才觉得身后一沉,她扭头看过去,只见连少主眉头微微蹙着,一向神色温和的墨黑色的眼睛已有些失了焦距。 “连公子?” 他眼中清明了片刻,试了几次竟没能起身,估计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 显然这迷烟造价也是颇为昂贵,否则如普通迷烟一般,只吸上一两口绝不会有这般强烈的效果。 花天珠突然想到自己大约也吸过半口迷烟,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意识到时间紧迫,小姑娘环顾四周思量了一下,猛地将连公子的胳膊扛在肩上。她力气实在不大,若非练了十多年的内功,只怕这时候已经叫天无门了。 她抽出一截金玲锁,手中劲力一打,白绫如水蛇一般倏地击中对面足有十丈宽山峰的一颗树上,金球旋转着在树中围绕一圈,小姑娘抓紧连少主的手臂,咬了咬牙,下一刻双脚便毫不犹豫的踏上白绫,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滑动到对面的树边。 她身上已出了一层汗。 正常轻功横渡七八丈已是到了力竭之时,若脚下无踩借力,只怕当即便要落下来,更遑论身上还带着一个人,更是令气力无以为继。 然而这两座山间相距十丈,若非她所学颇杂,不止单独学了螺旋九影,还跟随娘亲学了古墓派的轻功,足以脚踏白绫横渡悬崖,只怕他们二人都躲不过黑衣人的追踪。 对面这座山真正的入山口在另一座城后的野外,倘若真被人发现他们逃进这里,想要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那时候连公子所中的迷烟定然已恢复了。 花天珠收起白绫后,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用尽全力后身上一阵无力,好在大部分追杀的人都跟着上山了,剩下的一部分结构松散,梅九她们大概能够逃脱掉。 小姑娘默默念着,没多久便觉得精神不振,也恹恹的趴在连公子身边睡着了。 山洞里到处都凝了霜,隐约还有不曾结冰的水滴有规律的滴在石板上,两个时辰后,连少主仗着内力深厚从迷烟中恢复过来,此时虽日头西移,天色却还算大亮,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手臂旁边多了点什么。 他低下头,冰凉的石板上,小姑娘裹着厚厚的棉衣,似乎冷的狠了,也不再入常人一般冻得通红,反而小脸苍白,连少主伸手摸她脉门,又被那远远低于常人的体温冻了一下,只得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给她输送一段内力,然而这似乎并不管用,顶多使体温升高一些,但没多久依然会降下来。 寒症大约和寒冷不是一码事,但寒冷能够引发寒症,内力驱寒对此时的小姑娘来说,已经没什么作用。 他倒也没有撤下内力。 即使作用不大,但总还是有些效果的,只要一直维持输送内力,体温便一直不会下降。 直到此时,连少主才安静的观察起周边的境况,这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山洞,他想到自己曾经勉励将花天珠待到一处矮山头,只是那个地方却并不安全。 连少主思索一番,眼下也顾不得许多,随即伸手把花天珠抱在怀里,一手仍贴着她的背部为她维持体温,这一次到关中本是为了给对方治疗寒症,但若是来这一趟反倒令其病情加重了,才真是得不偿失。 他一言不发的走出山洞,待看清对面的山峰后,这才明白两人已越过这十丈宽的中空悬崖,以黑衣人的轻功水平,短时间内绝不会有人能到达这个地方。 目光短促的掠过小姑娘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绫缎,以她的内力,定然无法支撑两个人于空中直跃十丈,除非借用外力。 那么显然眼前的这颗中心被穿透的树干和白绫上细小木屑的划痕能证明这一点。 明确了大概位置,连少主返回山洞,找了处地方给两人避风,他目光凝视着山洞内部,想到雨夜那晚的人和今天的黑衣人,只怕是同一伙势力,然而既然他梦里从不曾遇到过,那么定然是和逍遥侯有关。 “山洞里有什么?”花天珠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她半睁开眼时,只瞧见不远处一道墨绿色微光划过。 第八章 此处的山头,只在一座十分平常的山峰,甚至不如旁边的几个已参天入云的高大,只因山峰四处平直,十分陡峭,所以不曾修过山路。 若从山脚下往上攀爬,只凭人力恐怕无法做到。 即使黑衣人最终怀疑过这座山峰,没有高绝的轻功越过那十丈距离,也必然无功而返。因而当时的花天珠虽有几分慌乱和对自己能力是否足够的迟疑,却依然选择了这一处。 花天珠清醒的时候,睡梦中还无从发觉的刺骨寒冷终于在四肢百骸爆发开来,她缩着身子打了个寒战,脸色更白了几分。若非有乌发和眉眼的点缀,裹着一身白衣的小姑娘,远远看去只怕更像一座精致的雪雕的娃娃。 怀里的人不知含糊着说了句什么,连少主还不曾仔细辨认,便觉对方下意识往自己蕴满内力的掌心处靠了靠,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缓。 他头瞧着,见小姑娘眼中已渐渐恢复清明,两人双目对视一番,这般姿势的确有些太过亲密,但放在此处逃亡时候,却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是稍微有些尴尬。 似是察觉出对方脸上的表情颇为微妙,连少主率先开口,语气温和:“你身体如何?” “多谢庄主,已经好多了。”花天珠加入庄中后便已渐渐口称庄主,她移开目光,打算神色镇定的起身,尽量显得云淡风轻一点。没道理人家在危急时刻帮你输送内力渡过难关,你醒来却还要大惊小怪。 连少主却没有如她所愿松手不管,他慧眼如炬,即使医术并不十分精神,却也多少懂一些,“你的情况,我大致已甄出二三分,不必隐瞒。” 花天珠本意是不好麻烦别人,不过这时候她也记起连少主似乎会些医术,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后来想了想,自己的状况确实不怎么好,总算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有些冷。” 果然如此。 寒症本身不好根治,潜藏在体内还好,一旦引发出来,哪里是单凭内力便能治好的?可惜他的内力本是中正平和,并不很适合克制寒气。 连少主动作自然的将披风给小姑娘裹的严密一些,手臂也稍微紧了紧。男人,更何况是一个内力深厚的男人,即使内力运转在掌心中,身上却也不乏火气旺盛,在冬天更像是暖炉一般。 两人早已不在通风口,而是更往山洞里面走了一段路,所以风比较小,算是不错的容身之所。空间里太过静谧,花天珠靠近着热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在要闭上眼时,她突然想起方才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在山洞中撇到的一抹绿幽幽的光。 那种绿色,不像草木的色泽,更不像青苔,颜色偏暗系却隐有流光闪动,如果真要拿什么来形容,恐怕以糯种帝王绿最为合适。 她大为好奇的扭头往山洞里看去,目光紧紧打量着昏暗中的某一处,山洞十分幽深,现在大约还有光线透入,若再走个几十步,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只怕连路都看不清。 好在花天珠并不是普通人,她认准了一个大致的方位,一寸一寸的看过去,片刻后果然又瞧见一道幽绿色的光点。光点一动不动,并且掩藏在数颗严实之下,极为细小,不是带着探究的目光去看,只怕很难发现这一点。 “庄主,向前走两百步。”小姑娘头也未转的伸手拍了拍连少主的手臂。 连少主见她神色不在满是病态,反倒有几分好奇和狐疑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往她目光所在之处看去。 只是即便他内力运转过双目,也只能看清百步以内的前路,再往后更是一片黑暗。视线游转过去,那稍显昏暗的视野便仿佛被已被藏在黑暗中巨大的深渊吞噬殆尽。 连少主怀抱一人并不吃力,向前走了两百步,洞中半点光线也无。这一次,就算双目中有内力加持,却也只能看清十步以内的空间。 “你快看前面这处石块,往后数四个缝隙中,夹着什么东西?”花天珠也不顾挣脱出披风后的寒冷,伸出一只手点了点连少主右侧的一块石壁。 连少主看了眼小姑娘纤细的手指,又打量着这块石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曾见到缝隙。” 小姑娘啊了一声,向前探着身子,手指十分精细的石壁上某一处,“你将我放下,伸手摸一摸,就是在这里。” 连少主点点头,右手掌依然抵着她的背心,源源不断的送着内力转化成的炙气,将她放在地上,这才伸出左手往对方手指所在的方向摸去,他心下一动,果然有一道细小的缝隙。 基本上学会用内力在黑暗中视物的人都清楚,在无一丝光线的地方,即使内力作用于双眼可看得清周围的事物,却无法看的太过精细。 他眼中的石壁,大约能看得出表面凹凸不平,颜色灰黑交杂,然而当他紧盯着石壁缝隙所在的方位时,却依然认不出此处竟会有一道豁口。 他的内功自然要比小姑娘深厚许多,目力却全然及不上对方,他神色不明地看了看花天珠,对上对方一双眼睛。 “你怎么啦?”花天珠在黑暗里却看得清连少主的脸,只觉得和日常中所见的那个爱笑的连少主不同,此刻对方神色清淡,眼睛又格外的黑,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墨。 “你是如何看到的?” “什么?”小姑娘迟疑一下。 连少主同她讲了一番内力用于双目所视的限制,小姑娘才又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总算听出了连少主的疑问,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倒是没人同我说过这番话,我一直觉得这本事十分普通呢。” 连少主沉默不言。 “不过我大概知道些缘由。” 花天珠思索一下,“据说我娘亲的门派,是在一处战乱时为存储兵器粮草所建的机关墓穴中,所以自小长在黑暗里,渐渐便能暗中视物,我爹爹……也是有三十多年不见阳光的,黑暗或光明于他,都是没有差别的。所以自我出生起家里就不常点灯。” 小姑娘想了想,“大约夜里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是瞧不见人的,后来却慢慢习惯了。” 她这般讲完,过了片刻却是脸上渐有光彩,略显明悟道:“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想想,我竟已不知不觉在黑暗中练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所以自然不受光线的影响,甚至眼睛比其他人要看的见更细更远。” 她似乎忽然对自己佩服的很,笑道:“分明都是天生天长的眼睛,却能不靠外力练到这样的地步,这岂非是一种人定胜天呢。” 这样的家庭委实奇异,但女人自小长在黑暗里,男人也多年不见阳光,这般的两人成为夫妻,明明听起来到处都是孤独的,是黑漆漆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却平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温柔? 连少主其实很难理解心中这个突如其来的词汇。 但他的心思不过一闪而过,并不打算细究。 他安静地听着,渐渐地,却是在最后那句话中停留了片刻思绪,不由神色微动。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轻声道:“不错,这自是人定胜天。”他顿了顿,见小姑娘手指敲了敲石壁,发出一阵厚实闷响声,想来石壁中即便有夹层,也足够厚重,“石缝中有什么?” 花天珠摇摇头,“只看到一点墨绿色的边缘,若能以利器敲开三道屏障,或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连少主手中已多出一柄短剑,虽样貌朴实,却锋芒毕露,看得出锻造之人手艺十分不错,他将短剑探向花天珠手指的地方,以利刃敲击,不过三两下,便将不少指甲大的石块搁下。 随着向内不断探入,短剑与其中一物相撞,发出叮的一声不得寸进。 石缝中是一柄墨绿色短剑,剑长一尺七寸,看起来毫无光泽,实在没什么出奇的,但倘若多看两眼,便觉剑气森然,逼人眉睫,短剑暴露在空气中时,花天珠本身便大伤元气,此刻已让一柄剑欺负的根本睁不开眼。 “这短剑定然不凡,庄主快收好。”小姑娘闭着眼,冷的直往连少主的掌心缩,直到短剑被对方收入袖中,才松了口气,睁眼往那坍塌开的石壁中看去。 这一眼过去她惊疑一声,从抽出短剑的小洞外可见,里面竟是一处不大的空间,联合那凹凸不平的石块堆积,可以想见原本这里是一处石室,后来遇上了坍塌,将石室毁了大半。 连少主掩住小姑娘的眼睛,手中短剑割开厚重的石壁,这一剑下去,巨石如豆腐一般被轻松切割。两人进入石室,入目则是两架衣衫破烂的骷髅。 第九章 这两架骷髅并非各自坐在一处,也不是并排躺着,反而一人怀抱一人,只是眼下都已成了白骨森森,美感看不出,大抵一眼看过去更觉得有些凄凉。 花天珠见过不少江湖仇杀,却没见过人死了再往后是什么模样,不过不看也知道,血肉皆无,只剩一副白骨,定是不怎么好看的。 “这人是被掌力拍死的。” 她目光落在左侧被抱进怀里的宽大骨架身上,此人心脏处的骨头凹进去一大截,一看便知是掌力所伤。 她又往那右侧稍小一些的骨架看去,连少主已在身后轻声说:“另一个是女子,使得一手刚烈掌法,以指骨的形状来看,方才短剑的主人定是左侧男子。倘若两人曾有情意,那么从两人动作中推敲出来的必定有七八分是真的。” “两人争斗时,女子不料那男子竟不闪不避的接过她一掌,正中心脏而亡,后……此人大约是十分悔恨,用方才男子的短剑割了自己喉咙一同赴死,并挥手将剑投掷进石壁。” 连少主自十岁后便学着处理庄中事务,后又以无垢山庄庄主的身份步入江湖,所遇之事不知凡几,稍一推敲便将眼前的现状说的如当日亲见。 男人胸口凹陷处果然是一个对准心脏的完美掌印,倘若男人真有避开之意,就算功力不够高无法全然躲过,胸口处的掌印也不该如此竖直,不差分毫。 花天珠寻着那迹象看过一遍,发现没有比这更加合适的解释了,况且普通的仇杀,死后的姿势也不会这般模样。 花天珠叹口气,谁是谁非不好评判,但男人既然宁愿赴死也不动手,女人更是在之后心如死灰的挥剑自刎,估计心里头都挺苦的,“这就是太激进的后果,如果两个人动手前肯安静坐下来谈谈,总能解决问题的。就像二叔做生意,多大的仇有了谈判目的总能达成一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小姑娘冷得不行,还不忘嘀咕几个生意经,连少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竟也觉得十分有趣。他倒是少有这般轻松的时候。 尸骨旁边各有两块玉佩,连少主捡起一枚,其上龙飞凤舞写着一个“江”字,他缓缓注视着……这个他已有几分猜测的姓氏,随即放回原地。 另一块女子身边的玉佩倒是不曾刻字,两人注意到这块玉佩的缘由,是因为这是合成一对的玉璧,玉璧上合起来便是一条跃然其上的腾龙。 花天珠多看了几眼,倒是巧了,她身上也有一对合在一起的玉璧,只是她的玉璧虽然雕纹和品质更好些,却没有这女子的玉璧那么大。 她犹豫了一下,示意连少主将玉璧拿来一看,发现玉璧交合的横面上,正刻着些小字,旁边一行竖子,写着“天山六阳掌”,只瞧了一眼便叫她心脏猛地一跳,大惊之下差点把东西脱手扔掉。 直到伸手将玉璧扣合,她才渐渐松缓下来,奇道:“此处竟然还留有大宋年间的传承。” 连少主耳中听着这句话,又一次沉默良久道:“愿闻其详。” 花天珠只以为他没听过宋朝的那段秘史,或许在这个世界里,故事因为某种原因不曾传承下来,毕竟山洞中都发现了天山六阳掌的踪迹,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宋朝,“不知庄主内力大致如何?” “幼时曾以药材炼体,也用过不少助益之物,两年前可小胜四十年内力之人。”内力的深厚与否与年龄关系不大,更多看资质,再者一些药材和灵物也可有助修炼,连少主身世不凡,资质更是少有,内力抵过四十年也在花天珠猜测中。 但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她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下,“那便好啦。” “这门天山六阳掌是宋朝江湖一隐世门派逍遥派的传承掌法,后被逍遥派分支缥缈峰传下,几经辗转后没了下落。后来江湖人整理了各种传闻,据说天山六阳掌是逍遥派最高深的掌法之一,修炼后自动于双掌转换至阳或至阴内劲,威力极大。” “只是修习这门掌法有一个先决条件,便是需得有足够深厚的内力,否则必会因为勉强修炼而经脉错乱。” “若非找到这处坍塌的石室,只怕这门掌法不知多少年才得重见天日,又是短剑又是掌法,你运气可太好啦。”小姑娘讲起这段江湖秘史来简直如数家珍,随手将玉璧递给连少主,竟是半点都不打算看一眼。 连少主不解道:“此处是你找到的,为何东西都归我?短剑可削金断玉,便知不凡,再者这掌法就算你现在不能修习,往后内力深厚了自然可以。” 小姑娘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使短剑,自然不要,至于那掌法……我内力阴寒,却恰好能拔取体内的寒气练功,事半功倍,至于其他的内力,威力再大也是不能练的。这叫有得必有失。” 连少主须臾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往日虽不爱说话,该说的却也都会说,只是此时,他并不想说些安慰的话,因为对方并不需要。 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心思剔透,该懂的全然是明白的,所以难得有这般豁达。 他沉默片刻,“将他二人安葬了罢。” 他一手将小姑娘掼在背后,不曾将搭在她背后的掌心分开,却也行动自如,毕竟一个少女的重量对他确实没什么影响。他另一手抽出短剑,静默着给二人立了一道坟墓,墓碑上却不着一字。 或许武林中最大的幸事,便是死后得以安静的长眠,他虽断定出一人身份,却还是不要写明为好。 花天珠原先以为客栈中的迷烟,大致是从医者所制的十金才得一两的精贵产物,但她发现自己还是想的少了,这大概是百金一两都难得的秘药。 即使她只吸了半口,醒来良久却顶多恢复了两分的内力,更不必说一直以内力不断温养她身体、且迷烟吸得更多的连少主,即使内力深厚恢复的要快一些,但想要完全恢复,起码还要等到第二天。 连少主抱着个小姑娘,提前适应了一段单手作战的时期,体验过一番断臂之人的艰辛,总算将两人傍晚的食物准备好,看着小姑娘细心地将去了皮毛内脏、又塞了山上找到的生姜肉桂等作料制好的肉块搭在火架上,只觉得小姑娘做这些时候,委实特别认真。 “大宋可是国号?”连少主望着哔啵作响的火木,忽然问道。 花天珠张了下嘴,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之前在石室中自己提到宋朝时,连少主的洗耳恭听,似乎不是简单地没听说过,而是大有深意。 “这里并没有宋朝这个年代。”连少主看向她,“江湖上也从未听闻逍遥派、缥缈峰,我看了天山六阳掌,发现这门掌法的行功路线和此处大多数武林世家的传承功法,十分不同,甚至有些地方可以说截然相反,仿佛大谬,却偏偏只是一种另辟蹊径。” “石室中的女子显然来历成迷,你却能将她的武功如数家珍。”连少主不打算过多解释自己的发现,只奇异的问道,“你和她——我是说,你和石室中天山六阳掌的主人,你们来历相似,究竟如何到这里的?” 这话说的十分模糊,花天珠却能理解的一清二楚。她默默的叹了口气,连少主果然还是早就发现了,只是现在才问出来,想必也是那女子时她的表现,使他断定了这一点。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知道怎么来的,或许我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去了。”花天珠摇了摇头。 连少主点点头。他也猜到了,尤其是刚从密林中走出的时候,对方必定是想要回家的,后来却发现家没了,可想而知她如今有多困扰。 “事出必有因,既然只有你们两人来此,说明你们之间定然会有共通之处。” “石室中的另一个男人……”花天珠想了想,确实有这个道理,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跑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人人都这样,岂不是江湖都要乱了。 连少主道:“我手中这柄短剑名为碧血照丹青,曾经的最后一个主人姓江,另一个尸骨既是碧血照丹青的主人,身上又有佩戴江姓玉饰,只怕和数百年前的江姓前辈有些关系,他和你们不同。”[1] 花天珠想到那片密林,想到走散的师父,想到石室中的女人,想到她娘亲,和舅舅曾不经意说过的话……不断的有记忆里的片段联系在一起,小姑娘怔忪了片刻。 啊。 她、她好像知道了。 第十章 肚花羽黑的鹰隼在暗夜中扑棱棱滑入山洞中时,带来了褚七等人避入附近乱石山的消息。 花天珠对乱石山所知不深,只在路上听梅九提起过,此山是关中有名的强盗山,喜欢做些暗地里的勾当,倒也懂些趋利避害的手段,有不少心黑手黑的难缠角色。 不过好在乱石山和世家大族不同,这些山上的黑道中人结构松散、不易管束,山中倘若真要藏几个人,只怕也难被发现。 连少主手中的十八近卫都是近些年提拔上来的,显然不仅武功出众,才智机警方面更是甩其他护卫一整条街。 若非这一次过了将近两个月安稳日子,又因成日赶路身心疲惫,众人也不至于会在客栈里中招,否则但凡有一两个人留守在客栈门廊,黑衣人的手段也绝不会奏效。 花天珠心中愧疚,虽然是她第一个发现了迷烟,却也更是因为她,连少主等人才来到关中此地。 所以在石室中发现的短剑和掌法,花天珠毫不犹豫的交到连少主手中。她口中说的理由或有几分是真的,但更多的还是对无垢山庄的一种感激和补偿。 连少主观摩着壁玉,下意识开始运转内力的时候,天色已经渐亮,冬天的清晨总要更冷上几分,山洞里也满是湿冷刺骨的寒气,呼吸之间都是浅薄的白息。 感觉到后背的手掌忽然更加温热起来的时候,花天珠半睡半醒的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自己心念杂乱,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倒是难得在寒症发作的时候一夜安眠。 以前在家中,服食汤药的效果,比以内力催动要对克制寒症更好些,眼下的条件没有汤药,只能够依靠连少主这样简陋的缓解之法,但她却觉得十分安心。 连少主是个好人呢。 她其实也不止一次发出过这种感慨,尤其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全然陌生的时候,连少主基本等同于救命稻草,或许那时候只源于她对人的第一印象。 但现在是熟悉了之后,她便更这样觉得了。 等到不久后回到花家,她一定要跟爹爹讲一讲这位连少主,是跟爹爹一样的君子,若非身处两个世界,连少主和爹爹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是的,不久后。 她昨晚对着火光下回想了片刻,发现以前舅舅似乎说过,她娘亲还在襁褓的时候,曾凭空消失过十多年,后来又突兀的出现时才得以兄妹相认。但娘亲武功自成一体,再加上她曾说过祖师婆婆喜欢过的一个全真教道士王重阳,曾经是华山论剑第一,算是天下武林中的扛鼎人物,然而这些人她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 所以娘亲极有可能和她有一样的经历,只不过娘亲到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还小,她却是十五岁后才开始的。 更何况正如连少主所言,她和石室女,甚至还有娘亲,能够辗转到另一个世界,自然要有一个共通之处。这个共通之处或许是不小心踏入了某处地点所引发。这一点花天珠不能确定。但在她心里更愿意去肯定另一点,就是三个人都有一个相似的媒介—— 比如两块可以合并的玉璧。 或者表面有雕龙的玉璧。 她身上就有这样一块壁玉,两块扣合在一起,龙形栩栩如生。据说她娘亲小时候襁褓里便携着这么一块,而后来娘亲和舅舅将两块证明身份的壁玉合在一起交到她手里,此刻正在她身上挂着呢。 她打算有机会便试一试这玉璧,既然娘亲可以来来回回,没道理拥有同一块玉璧的她不能够,所以认真琢磨一番大概总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感谢天山六阳掌主人。 感谢连少主。 这两人一人给了她思路,一人给了她启发,若非如此,她恐怕再过两三年也想不到其中真意,到时候她难以回到花家,爹娘他们还不知要多难过。 想通了这一点,花天珠果然轻松了不少,也因此竟发着呆睡着了,第二天若不是连少主无意识跟着天山六阳掌的行功路线练功,她大约还不会醒那么早。 对于缥缈峰灵鹫宫上这一套天山六阳传承掌法,花天珠所知不深,大多都靠江湖杂谈中的信息拼凑得来,有传闻说灵鹫宫这一脉的武功不是正经武功,许多人看过就会被吸引着不自觉按照行功路线开始运转内力,最终内力浅薄的人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花天珠猜测,或许是灵鹫宫的武功将道理讲的十分深入,武者看过去就已认同其观点,所以才会下意识引导内力运转,这个过程十分细微,沉浸在其中的人虽然基本不会发现,但神智却是很清楚的。 她瞧了瞧连少主,发现他眼中思索着什么,也陷入了这种状态,不过好在他内力深厚,花天珠并不担心。 她默默的守了片刻,也不好奇连少主的进展,这不重要了,对方掌心比昨日还要高几层温度的内力显然已经证实了,连少主的资质,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至少她还从没听说过,有谁得到一门武功,第二天就能小有所成的,那种情况要么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要么是见惯了功法的老前辈,只几眼便完全领悟了其中奥义。 连少主做事严谨,显然也十分年轻,自然不会是这两种。 或许这就是天赋? 无垢山庄的护卫在世家眼中分量极重,每一个拿到江湖上也能达到或超过三流好手的程度,而同无垢山庄庄主一般也总神龙不见首尾的十八近卫,更是本事极大,在护卫眼中能上天入地的人物。 这一次到关中,连少主并未吝啬人手,关中之地势力零碎而杂,属于无垢山庄的产业虽有却不算多,所以不知褚七梅九和樊十一这三人随行,连一向隐在暗处的影一和周十三周十四兄弟俩也在其列,六人总算都是千锤百炼的近卫,不曾有所伤亡。 第二日恢复内力后,便取了马匹,等在由鹰隼送来的信件中告知的地点。 不过一个时辰,便听得一声用作联络的细微轻哨,几人翻身上马不过百步便瞧见视野中现出一道人影,待靠近看清些才不禁微觉讶然。 他们还从未见过,少主何时怀里抱个姑娘,这画面实在有些奇妙。 倒是褚七眉头一皱,他心思灵敏,想的要比旁人更多一些,几乎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能让少主这般不再顾及礼数,定然因为是花姑娘的寒疾犯了。 想来也是,他们近卫几人藏在乱石山中时,即使有内力护体,也还觉得十分寒冷,更不必说本身便是来寻飞大夫求医问药的花姑娘了。 后知后觉的几人也开始想到了这一点。 “少主,我来。”梅九策马上前,她和天珠姑娘本身关系不错,这时候自然义不容辞,想也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少主一直用内力温着小姑娘的身体,能坚持到现在已非常人所及。 连少主道:“越过山路需几个时辰?” “三个时辰。”影一确定道。 “足够了。” 连少主内力深厚,却也消耗不少,自然不会不觉得累,只是他手下这六个近卫中,大多修习的是一门影子功法,没有一个内力属阳性者。 若是在抵达关中客栈前,连少主不至于这般不遗余力的救治花天珠,但如今他必须要尽力保证对方得到更好的治疗。 不管是无垢山庄历代庄主都曾心动觊觎过、却在江湖上全无消息的上古神剑碧血照丹青,还是阴阳交互生生不息的天山六阳掌都有这个价值。 事实上直到真正修炼过天山六阳掌后,连少主才惊觉此掌法的神异之处,只怕并非小姑娘口中简简单单随意一个传承已近尽的隐世门派那么简单。 也难怪见到石室女身上壁玉的同时,她的反应是如此震惊。 连少主目光微垂,这样也好,她如今送来一场造化,若能助他逃脱那种命运,将来他定会发动势力归还她一场造化,或是将她体内寒症根治……或是日后寻到方法助她回家,又有何不可。 第十一章 三个时辰的路程已过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走,江南地区广修官路四通八达,关东之地地域虽广却少有人走,一眼望去便是大片黄沙土地,委实难看了些。 花天珠来之前,以为关中这个地方,据说总出些凶悍贼盗之辈,身家想来足够丰厚,不至于如此萧条,但显然并非如此。 未至午时,她总算瞧见前方一道人影,就近了看是个不大的童子。对方样貌不是正常长相,五官更是说不出的古怪,正守在一处用石块砌成的坟墓外。待兄弟俩中的周十三上前询问时,他率先问一句:“公孙先生可在?” 公孙正是飞大夫的姓氏。 那童子不答,只自顾自发呆,周十三以为这孩子不止长相古怪且天生耳背的很,面上也不由带了几分怜悯,便更大声的问他一遍。 童子这一次倒是有反应了,双眼冷冷看了他一眼,十分有脾性的不置一词转身就走进了坟墓,一副你这人好烦、我就不告诉你、你奈我何的死样子,直把周十三气得指着他后背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合着并非是听不见?而是不想搭理他! 不过那童子走进去一会儿,再出来时身后倒是跟了个枯瘦的老人,身穿大步青袍,精神倒是不错,一双眼睛扫过无垢山庄等人时,在连少主抱着的妙龄姑娘身上停顿片刻,又专注的盯着连少主本人。 公孙玲长住坟墓中,除非外出看病,本身是不常出门的,但有些江湖上的消息,尤其是从几年前便流传甚广的世家俊杰,譬如武林六君子之名,他也时常听闻。 他有位地位不低的友人曾叹言,这武林六君子中,若有只一人和其他公子站在面前,便可立时辨认出来,若六个人同时站在一处,那么你只能认出一个。 公孙玲还不太明白,任是这六君子如何雅致,与旁人也可一眼区分开,但倘若六个人站在一处,怎么可能只认得出一个?自然是要么全认得出,要么全认不出。 毕竟各人有各人的风采,没道理一个人在场,就能让人忽视掉另外五个,这太夸张了。 但公孙玲此时沉默了一下,忽然就有些理解了友人当日的心态,这一行八人,穿着都不似世家之人,也没有身份标识,他粗粗一眼扫过去,却直接把目光放在那最边上一人身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人显然有过一夜奔波,甚至可能在山中过了一夜,那一觉上的露水干透后留下的水痕还在。显然今日来的匆忙,衣饰也未来得及更换,打扮并不算精细考究,但即便如此,他沉稳的站在一侧,便已与旁人不同,既有高不可攀的清贵,又仿佛文雅温和中藏有滔滔暗流,不可小觑。 公孙玲见过的人不知凡几,这般矛盾的人还是头一次遇到,不过他虽武功不错年轻时候也曾闯荡江湖,但却更爱行医,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他已准备安安静静治病救人然后老死在坟墓中。 所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和他关系不大。 再者,这等身份高贵之人,愿意从大老远赶到关中坟墓里来找他,自然是有求于他,所以他也不必想太多。 公孙玲伸手一拱,“这位可是无垢山庄,连庄主?” “正是我家少主。”周十三这时道。 “要为这姑娘求医?” 公孙玲皱眉觑了一眼连庄主怀中的姑娘,按理说这二者的表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十分恩爱的夫妻。 但公孙玲西医多年又会观察,倒是看得出,这两人不一定有什么。那连庄主只一手按在小姑娘的后背,想来是这姑娘发了什么病,一路上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维持下来的。 连少主点点头,“公孙先生可有时间?” “进来再说。”公孙玲当先走进坟墓,几人也陆续进入其内,发现坟墓里的空间还算大,除了有一副巨大的棺材十分碍眼,其他摆置倒都像是专研医术的。 花天珠望了望那口大棺材,只觉得这地方新奇的很,也不知娘亲以往生活的古墓中,是否和这里有相似之处。不过接着想想,古墓中有不少机关,外人不得进,这里却没有,并且简简单单一目了然。 若有比较贵重的东西,公孙大夫外出行医,回来时也不怕丢了? 花天珠想了许多,那公孙大夫已经替她把了脉。青布衣袍的老人目光投在一旁,但神色内敛,显然专注点在指下的脉象上,只沉吟不久,眉头便皱了皱。 病成这样,还真不是小病,更何况要靠内力维持,他一早就猜到了。 不过他这等学医者向来喜好疑难杂症,不怕医不好,就怕太简单,所以往常那些中了刀伤剑伤发烧感冒的,他看也不愿看一眼,直接叫童子在门外说自己不在。 他心中有数,目光在小姑娘苍白的面上溜了一圈,面上表情未变,却不禁开始叹服起无垢山庄来,无怪被称为武林第一世家,只看这庄主一人的内力,便已该服气。 只因他方才一眼就看出,小姑娘的发病时间,恐怕不是今早,就是昨晚,这位连庄主真可算是有心人。 只是公孙玲虽这么想,摸完了脉,嘴上却冷笑一声,“你们怎不等她死了再送来。” 细看这脉象,分明是昨天傍晚就发了病,结果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送来,要是什么要命的病症,这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怎么世上还有这种乌鸦嘴?周十三一听当即又要发火,周十四猛扯了他一把,成功地让他住嘴。 周十三在十八近卫里脾气最大,一点就着,要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总在一边看着,还不知要犯了多少二。 花天珠自小到大看过不知多少名医,知道公孙大夫这是在唬人了,也笑眯眯说:“最多就是难过些,死不了人的。” “哦?你自己也清楚?”公孙玲看了看她,“不错,你运气倒好,刚出生时便有高人为你悉心调理过,每隔一段时间也辅以汤药治疗,不过想必那位高人也明白,这种先天的寒症,是无法靠外力根治的。” 花天珠心下一惊,觉得这人医术当真不凡,不过一把脉的功夫,不仅看出了自己的病根,还把前十五年来的调养手段都猜了出来。 “先生说的不错。”她点点头。 “先别忙着夸我,我说的准,却不一定治得好,这种事关老天爷的病,很麻烦。”他摆摆手。也不再说话,摸着青袍一角思索良久,“先喝几碗汤药再说。” 花天珠面色恬淡,她心中早有准备,对自己无法根治的寒症接受的理所当然。 若是真那么好治疗,在原先的世界,她早就治好了,哪里还等她拖到十五岁? 坟墓附近倒有几间房子,大概是原先来求医之人所住的地方,收拾出来空间倒也足够住人。汤药饮尽后,没多久寒症就暂时压了下去。 “先生也无一分把握?”连少主内力已恢复大半,此时与公孙玲对面相坐,他先前并未见过这位轻功和医术都名声在外的飞大夫,但他也听说过江湖中人对其的评价,可以说是第一名医也不为过。 如果他也没有办法,那么实在不会有第二个比他医术更好的大夫。 “药石之效无法弥补先天之症,这是每个大夫都知道的,要说把握,我半分也无。”公孙玲心情并不好,疑难杂症他喜欢,越有挑战越好,但先天不足之症他是根本没办法,正如他先前所说,这是老天爷搞的鬼,他也没有神仙的本事,除非…… 公孙玲淡淡的扫了一眼连少主,目光在他脸上经过,片刻后又下意识返还回来,突然惊疑不定的多望了几眼,直到对方视线已经起了变化,才奇道:“不知庄主所修习的武功……可是有至阳内劲?” 连少主神色未动,沉吟良久,却缓缓说:“看来公孙先生不止有一身好医术,眼力也非常人能比。” 这算是间接承认了。 事实上隐瞒也是没有意义的,毕竟公孙玲肯这般详细地问出来,显然全都看得出来。 这样平白无故问别人的武功,自然会引起对方的惊觉,不过公孙玲心中有事,神思恍惚之下,却难免忽视了这一点,只说道:“行医之人自然要比旁人观察得细致些,庄主不必诧异,我只是想问,庄主体内可是有至阳至阴两种内劲,且各司经脉不起冲突?” 连少主不知是否所有大夫都能从面相看得出别人修习的内劲,还是只有公孙大夫一人有这种本事,大约后者更确切些。 这已不是单纯的眼力高低,看来公孙大夫在内劲方面的造诣也不低,难怪在用劲施为的轻功方面,十分高绝。若非习练的功法太差,只怕这人武功要更高几分。 他淡淡说:“不错。” “那花姓的小姑娘可曾有所婚配,或定下婚约?”公孙玲又问,见连少主闭口不言,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打探的意图太过明显,他摆摆手哭笑不得,“并非有旁的意思,只是问过后才有定论,此事与她体内寒症有关。” “据我所知,不曾,却也不排除父母之命,已有婚约。”连少主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对此话只信了三分,所以说起来也模棱两可。 公孙玲思索过不久,却忽然望着他一笑,“嘿,这可真有趣了……” 第十二章 公孙玲长居关中,又往往独身一人行走江湖,这时说话间也毫不避讳,只随意起身,仿佛开了个玩笑一般挑眉说道:“好办得很,你若娶了她,这病便自然好个七成,比甚么汤药都管用。” 他未曾解释话中之意,但实际说的很是明白,起码如果听到的是个男人,总是想得到的缘由的。 公孙玲开的方子十分管用,不到半日寒症便消退下去,花天珠裹着雪白披风从窗中向外看,就见一位白衫公子从公孙大夫那座石头坟墓中走出,只瞧着背影便知是连少主了。他已换了身成衣,似乎神色间略有迟疑,只站在坟墓旁的风口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风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长发也依从飞舞,看得出连少主似乎并没有在周身动用内力,只是这样一来,是很容易生病的。 花天珠多看了几眼,探出窗外挥了挥手,“庄主。” 那人顿了一下,转身往这边看,显然是瞧见了窗口的女孩。他一言不发的又停了一会儿,接着竟也顺从地朝这边走来。 屋子里烧着炭盆,尤其是花天珠的这一间,比旁的空间更要暖和的多,各处都热烘烘的,连少主走进来,身上的寒意顿时一消。 他没有用内力抗寒,所以从屋外进入,两个地方的温度差异,使他感受也颇为深刻。 “公孙大夫已经开好了方子,回去也是一样按照剂量服药,咱们不必在此处久待,明日便可启程。” 花天珠的寒症,吃过药后便好了不少,既然公孙大夫言明无法根治,也不必太过强求。 况且,她在无垢山庄待过些日子,自然知道庄内事务繁多,甚至庄中各人但凡有些职位的都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是连少主以及六名近卫? 小姑娘沮丧的想,为了她一人,不仅闹得大家露宿山头,还在此地耽搁太久,实在不妥当。 连少主注意到她稍好一些的脸色,心知她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这样也好,乘着马车上路,放慢些速度调养,总比夜里宿在这呛人的炭炉旁好得多。 再者公孙大夫既然再没有第二种法子治好她,留在这里便无甚用处。 连少主这时候实在难以将心思集中,他看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忽神色淡然般冷静道:“若有一良方,数成把握助你根治,却须嫁给一特定之人为妇,你可愿意?” 身处一室之内,连声音也清晰了好多,花天珠初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仔细回想一番却有几分哭笑不得,难道这便是那位公孙大夫思虑良久后,找到的方法? “自然不愿。”花天珠想也未想,或许这特定之人手中有何药物,想要得到须以婚姻换取,又或许其他。 但且不说那人是高是矮,是圆是扁,这些虽不重要,却也说明她对其必定是不够熟悉的,再者她也不曾接触过对方,更不知其品性如何,怎可能为了治病而让自己留下遗憾呢。 “但凡女子,大都愿意追求个两情相悦,若非喜欢的,心里自然不会快活。这个世上我认得的人不多,显然庄主口中的特定之人我不曾见过,自然谈不上什么婚嫁之意……”她说过这一句,又忽然笑道:“何况我若是因为治病而嫁人,自然是对那人存着一番利用之人,这对他并不公平。” 人总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一句话平淡无奇,甚至对很多人都无足轻重,但有的人只听了一遍,便顷刻感同身受,如擂鼓在胸。 连少主注视着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声,觉得他不该问的,或者在询问之前,他早已该知道答案的。 是了,她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姑娘,身体弱得很,却难得花了大力气练得一身不错的武功,明明有捷径可走,却正直的很,不愿委屈自己和旁人,更不愿利用人一分一毫。 “你说得对。”他又温和平静下来。他心里也平静安详下来。好像他刚才的一瞬间根本没能想到更多更黑暗的东西。 他发觉他在渐渐地改善。 这样很好。大约是出现了花天珠这样的变数,让他觉得,未来并非无法改变,他自然不会落得那种下场。 无垢山庄的人马打算启程的时候,公孙玲正在研究一味药引,他虽然十分好奇传说中江湖第一世家的人是什么样子,但见了面一天以后,也没什么可好奇的了。 除了近卫武功高的不行,庄主超凡脱俗了些,人员素质和设备精良了些,和他关系不大。 热情好客的态度也只持续了半天之久,公孙大夫就不再管他们了,反正方子他也出了,报酬他也得了,能否根治的方法他也试想一二提了出来,算是尽到了大夫的责任。 不过花小姑娘临走前特意走过来跟他说过几句话后,那善意的提醒话音一落,公孙大夫就有点不太好了。 他家的坟墓确实没有机关。 他是打算将来老死在坟墓里的,大限之日直接往棺材一躺,他要什么机关啊。 但小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啊,他的墓太显眼了点,往后若有要发死人财的一盯上这里,连工具都不必带,直接大刺刺闯进来把他坟给掏了。 这还倒罢了,他的武功却是全记在了棺材上,他平生连个传人都不想找,若是身后叫个贼子偷学了去,还不呕死他。 他虽然会造坟,却对机关不怎么了解,武功的事还得再想想,不能叫人得了便宜去。要说公孙大夫医术精湛,也心地不错,时常还出门义诊,给穷人们看看病,但他心眼其实也挺小的。 尤其是对身上的武功这一点,藏得十分严密,就算死了之后也不想让人知道。 机关让别人造他不放心,没机关让人偷了他心塞,公孙大夫围着棺材转了两圈,还是伸手将棺材上雕刻的文字给尽数抹了去。 抹没了又有些不甘心了。 毕竟他在这世间几十载,武功虽算不上绝顶,却能以一指之力力挽奔马,指力在江湖上已是少有,更何况他还有独到的“燕子三抄水”轻功,冠绝天下,不记录一番,怎么能在后人面前彰显他的成就? 本来没想那么多的时候,还不会考虑太多,但稍微想到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做法和用意竟自相矛盾。 公孙玲坐在坟墓前的土坡的竹椅上,枯瘦的脸上也是愁容满面,他这时忽然记起了自己当时将武学文字一点一点刻在棺材上的时候,那种十分满足的神态,他为何要将精要以及武学常识都刻得那般详细呢? 他最终还是想给人看到的!在他以往的判断里,能看到棺材盖的,除了给他收尸的人,只怕也没有第二人了。 而他无亲人在世,唯有一个童子守着,许多年后他真正没了,也该是这童子给他收尸的。 公孙玲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般简单,他不甘心武功被人学去,却希望这童子来传承自己衣钵……想通了这一点,公孙玲也不愁了,将那童子唤至近前,冷冷地斜眼看他。 也不是什么奇才的苗子嘛,他撇撇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卷书扔进对方怀里,“拿着快滚,背完就烧了,还有,最近别让我见到你,见到就烦。” 那童子原本也面无表情,直到捞起书本看了眼名字,手才有些发抖。 他不知道公孙玲为何改主意将本事传给他,但他也看得到,无垢山庄那一行人走后,公孙玲才开始不正常起来。 童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原来他也有遇到贵人的一天。 第十三章 沈家庄广邀世家公子的请帖在江湖中如一道讯风吹过,虽然沈家庄不曾向外透过消息,但事实上不到三个半月,这个消息就在大江南北传遍了。 沈老太君年纪大,又使得一手好金针,在武林中地位不低,虽然沈家传人中间断了层,正在逐步陷入低靡状态,但不少接受世家教育的公子小姐甚至一些长辈还是愿意给老太君几分尊重,所以沈老太君面子不小,收到帖子的人自然十分重视。 尤其是近些年来,年岁早已及冠,却不曾有过婚约的青年侠客,更是在接到帖子之后,喜不自禁。谁不知沈老太君有个养在闺中的孙女,如今怕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 说不定这帖子上的宴会,就是沈老太君挑选女婿用的筏子呢。 其中不乏有较多思量的,这济南沈家虽然没落了不少,却也是世家底子,往后娶了老太君的孙女,将来的沈家可不就拿到手了? 当然不慕名利的也有不少,来济南城就当做散心了。再说沈家小姐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早已耳闻,能就近了看一看,也算满足了好奇心。 沉静的济南城,尤其是大明湖畔,在这一年初春的时节,充满了人气。 无垢山庄是第一个收到请帖的,甚至比其他世家门派都要早一个月,沈老太君原本是希望连少主能比旁人更早些赶到济南城,宴会之后,她也好更理由将孙女沈璧君交给他,毕竟作为收到请帖后第一个迫不及待赶来济南城的年轻人,在外人看来定是十分倾慕沈家小姐的。 可惜她想法不错,事情却并非按照原先设想的发展,他们沈家派往江南的人回来说,连庄主收到请帖便一早就动身了,只是或许有突然要事要办,路上先拐了个弯去了别处。 忙于公事的青年俊杰显然更容易令年长者心生好感,沈老太君对连庄主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只能叹息恰好帖子和紧急公事撞在一起了,时机不对。 只是随着宴会的日子越发临近,六君子中有五位都到了大明湖畔,可偏无垢山庄竟连个人影都无,着实让人嘀咕了好一阵。 不少赌坊都开始偷偷摆盘,猜测无垢山庄在第几日会到。 以往还有传言沈老太君有意将孙女许配给无垢山庄庄主,只怕也是谣传罢,若换了任意一位公子也是没关系的,但哪里有未婚夫婿还这般姗姗来迟的?所以传闻多半不是真的。 坊间的人将各种小道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时,济南城中终于缓缓驶进一辆精致的雕花壁厚绸窗的马车后,随后便有人提及,在沈家宴会前的最后一天里,无垢山庄的人到了。 沈家庄门房上,今日值守的是两个小厮,一个稍大些的有十七八岁,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为人机灵,小的那个隔着老远便瞧见一顶气派的马车驶来,且远观那车上的镂空雕花,和昂贵的木料,便已知非同一般,这时他耳边便听那十七八岁的同伴说道:“你看那那毛发如霜纨的一匹,其上便是无垢山庄庄主。” 十三四岁的啊了一声,他原先只注意那马车,却不知原来那马上的才是大头,不过既然庄主都策马而行……他颇为好奇道:“马上的既然是连庄主,那你可知马车中又是何人?” 那十七八岁的一噎,他想了想,也遇到和前者一般的难题,沉思片刻道:“或许没人罢。” 两人迎上前,正要吩咐庄内的下人将无垢山庄的马车牵下去,却不料旁边一匹马上的姑娘却轻巧的跃上马车,敲了敲车壁,而后伸手一探将帘子掀了一角,似乎与车中人说了句什么。 十三四岁的小厮瞧的纳罕,原先还道车里真没个人,却不料都猜的错了。 这时沈家庄中的管家也到了门外,他听下人说无垢山庄来人了,便连忙赶了过来,不说老太君有意将孙小姐如何安排,便说这无垢山庄本身,若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女眷,只怕此时迎出来的合该是沈家当家人才是。 沈管家一眼望去,便瞧见那马车中已有一手掀开车帘上缝制厚重的锦缎,认出是女子之手,他心中一惊,首先便想了一番连庄主可有什么姐妹,后发现没有,便定睛往车上看去,接着便瞧见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甚至连庄主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在旁伸手扶了一把。 沈管家见到这个阵势,实在和想象中大为不同,他皱眉看了半晌,扯过门房一问,对方支支吾吾说不清,大抵也不清楚这姑娘来历。 不过毕竟沈家庄和无垢山庄自上一代便是世交,沈管家带着几分亲热劲上前搭了几句话,接着看向连庄主身后的小姑娘,目打量对方是却忍不住心中一惊,这位姑娘虽脸色无有血色,却是生的花容月貌,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尤其是对方眉眼间的神韵,简直…… 沈管家原本打算忽视掉的心态又变化了一番,不由话音一转道,“这位是……” 连少主注意到沈管家的神色,平和的微微一笑:“这是花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庄中之人。” “见过花姑娘。”沈管家拱了拱手,他人老成精,况且深谙待客之道,便是心中闪过数十个念头,也自然不会将情绪表露出来,反而言辞十分和煦热情。 “管家太客气了。”小姑娘见过的这等场面不知凡几,礼节更是做得十分标准,眼看着就好像比以往所见的武林世家小姐,更多了点什么。 沈管家看的气息一促,心中又慎重了几分,勉强笑了笑,连忙转身安排一番,将无垢山庄几人带进客房的院中。 沈家门外的人都散开后,大明湖畔瞧热闹的江湖人便已讨论起来,虽然早已从唔够山庄姗姗来迟中发觉连庄主可能并非属意沈小姐,但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沈家庄女婿……云淡风轻的带了个姑娘来沈家宴会,可够有意思的。 何况这姑娘长得也好看,不知与第一美女的沈家小姐相比如何,却已绝对是难得的美人,一举一动都跟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在姑苏城外的如风客栈见过那位姑娘,当时连庄主便已怜香惜玉将马车让出,我等旁观者还以为是沈家小姐,原来并非如此!” “如今六君子齐聚济南城,江湖侠客闻风而来,这大明湖畔又要热闹一阵了!当浮一大白!”酒楼上有人连番对饮。 “不知那沈家小姐何种模样,听闻总以面纱遮脸,只是连庄主身边这位生的也是人间少有,怎么不见她遮了脸?” “哈哈,曹兄你这不比较还好,一比较我却也看出味儿来了,说来也是,长的什么样不还是一张脸,就如连庄主身边这位才是真性情,若当真不太在意皮相之人,何必去特意遮掩……” 白云客栈中走出一人,同样身穿白衣,行走之间尽是潇洒,唯有些许遗憾的便是这人样貌实在普通。他身后还带着几个人,抬眼望着沈家庄的大门,竟是同那看门的小厮耳语几句,等了不过片刻,便得以走了进去。 他面上一派淡然,暗地里却磨着牙,以仅容自己听到的声音恨道:“分明数月前便已动身,骗我来白云客栈等到今日,莫要让我知道,你中途又拐去了什么地方。” 济南城毕竟还属于北方,初春的宅院里虽空气宜人,能观赏的花鸟却少了六成。不过即便如此,沈家的院子也是北方城中难得的好景,不少原来的公子坐在一处谈笑,风雅之极,却是更添一景。 沈管家一面同前院里交谈的公子们打着招呼,一面急匆匆的向着老太君的院子走去,他方才同连庄主交谈过几句,倒是十分顺利地探听到了,连庄主收到沈家的请帖后,见时间尚早,便因要事提前去了一趟关中之地。 然而这所谓的要事……沈管家也不知这时该拿出何种表情了,那可当真是个要事,却于沈家老小来说半点不算好事。他是宁肯自己没问过。 第十四章 花园中撮角亭子的石桌旁,一位蓝衣公子正斜着身子朝饶亭湖中喂着鱼食,只觉一阵心眼清明,再一转眼,便瞧见连管家面带焦急匆匆而去。 他思忖一番,想到了什么,便洒下些鱼食,笑朝着亭中另两位品茗的公子道:“说来我舅父月前还曾亲口赞过沈管家,叹他虽已上了年岁,却行事果决,更有听闻其且但凡有事必躬亲处理,未想今日便见沈管家这般劳心劳力,显然传言不虚。” “沈管家数十年来紧随老太君之后,两人撑起诺大一个沈家,令人叹服。”一黄衣人捉着茶杯浅笑着,缓缓回应道:“不过,我在此多待了几日,时常见沈管家理事有条不紊,行事稳重并不急躁,大概今日有何急事罢。” “朱兄观察惊人。我方才路过时,听前院的护卫提了一嘴,大抵是连庄主到了。”对桌那人显然消息灵通,这时也猜到而三分。 “他可总算到了。”那朱姓黄衣公子微微一讶,听到这个消息面色越发松缓不少,显然与众人口中的连庄主交情极好。 他也并非没料到连庄主回来,他只是不知这位朋友是何想法,竟在这晚宴前的最后一天才到?不过到了总比不到的好。无垢山庄和沈家是世交,世交之子终于到场,也难怪今日沈管家的表现如此焦急,更何况……他了然的笑了笑,“原是如此。” 众人笑语片刻,又将话题引到诗词之道,却说那沈管家已神色犹疑地踏入老太君院中的书房,低声将今日这般细说一番,老太君闭目思索,神态却依然平和,似乎并未将沈管家口中的姑娘放在心上,她也知道几个花姓的家族,其中倒有发展好些的,但对比沈家还是差了许多。 那姓花的小姑娘,不论是出自哪一个花家,也定然比不过老牌世家沈家的地位,更何况是无垢山庄了。 沈太君也并非出于何种坏心思,她心中是十分中意连庄主的,且不说无垢山庄中的财富以及地位,便是连庄主本人,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在六君子中虽年龄不大,却是名声最显的一个。 男人的名声和女人可不同,都是或历经血战或为人处事以实力拼出来的。 沈太君一向与无垢山庄交好,孙女沈璧君出生后,甚至还与其戏言过将两个孩子指成婚约,那时沈家正是盛时,沈太君并未将这点打趣放在心上,但随着沈家壮年一代的断层,家中只剩一根独苗却还是个女流之辈的沈家,急切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支撑。 显然无垢山庄最为合适,但单凭些许香火情还不够,尤其是近几年无垢山庄对沈家的态度不似以往明朗,除去结为姻亲,别无他法。 “你何必忧心了,鸟雀虽多,安敢与越鸟争艳,我沈家养出来的女儿,谁不道声好?”沈太君中气十足摆一摆手,对自家孙女极有底气,在她印象中,还没哪个世家女子能比得过沈璧君的。 这一时间又心道若让连庄主瞧见了璧君,也没有旁的女子什么事了,想想那花姓小姑娘此刻出尽了风头,沈太君不由冷笑。她见多了攀附富贵之事,只当男人到底年少时容易眯了眼,分不清甚么好坏,待他瞧见更好的,转头就该将差的那个丢了。 沈管家苦笑一声,正要多说几句,他并不像老太君一样乐观,若是老太君亲眼见一见花姑娘的容貌气度,恐怕也不会说出前面这番话了。 沈太君却不打算听下去,“行了,门户不当的,终究成不了气候!你下去罢!” 自发帖以来,众侠士苦等数月之久的沈家庄宴会,在富丽堂皇的正厅中摆开,花天珠跟随连庄主入场的时候,沈老太君正笑眯眯的拐弯骂着几个小辈,虽然这几个小辈都面红耳赤,却也十分激动,毕竟老太太愿意骂你,说明跟你亲近,若是没什么关系的,恐怕连话都不能说上一句。 无垢山庄的位置在左首,虽然连少主属于来得最晚的一批人,主人家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今日的宴会仍然欢欢喜喜的迎他入座。 桌上已摆了小菜和点心,样式精巧细致,连少主端坐下,自然地抬手勾住身旁小姑娘的衣袖,眼中柔和的看过来,细心地让她坐于身侧。 小姑娘原本打算同其他近卫一般侍立于身后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也不知连少主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便利落的随着他的力气坐了下来,那小姑娘似乎极为怕冷,走过前院时一身稍厚些的垂绸白衣紧紧裹着,到厅中香炉已旺,才解开披风,露出先前遮了大半的脸。这一下眉目显露,在苍白的小脸上如娟画中的雪地墨梅,清艳已极。 连少主一路走来厅中便已安静,这时几乎所有人都见到这一幕,沈管家脸色一沉,连忙看向沈老太君,发现老太太神色不曾有变化,混浊的目光却已转到那花姓小姑娘的脸上,似乎要从其上看出朵花儿来。 连庄主的一番举动,也够引人注目的,昨日那朱姓黄衣公子的身旁,一人已看得十分嫉妒,嘴上不忿道:“连庄主身边何时竟有了如此佳人,真是令人羡哉。” 他恨恨地盯着无垢山庄的席位看,忽然又哀婉的叹道,“不提连庄主身侧佳人,便是那站在身后的近卫姑娘,也是万中挑一,莫非只是无垢山庄多产美人?还是美人都被搜罗近了无垢山庄?”他摇摇头,又失落的扭头道:“连庄主也是这般,徐将军更是如此,我说白水兄,你们六君子是否随意走在路上,也总能带回一两个姑娘?” “没有这回事。”黄衣公子朱泉哭笑不得,“徐将军出身将门,又是满门富贵,自然有许多长辈安排些姿容秀丽的婢女……连庄主向来不如何亲近女色,你又并非不知?他身侧的女子,举止高雅,仪态也十分讲究,兴许不是林少主的近卫,只怕也是位高门大户的小姐。” 那人眼中一讶,转头看过片刻,也心觉那位姑娘确实如朱泉所言,姿态比家中姐妹更胜不知多少,想来确实是娇养着长大的。 厅中人已多起来,花天珠望着满堂的青年公子,当真是没一个眼熟的,她心中颇觉奇妙,原先只觉得十五岁前生活的那一个世界已包揽众生,人间酸甜苦辣尽皆在其中,未想这次触发了娘亲的玉佩,却瞧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能认得出原来江湖中的青年俊杰,却一个也说不出此地中人的名字,更不知对方身上有何种本事。 以往身处无垢山庄时,感触还未有这样深刻,但此刻汇聚了各地钟灵毓秀的人物,花天珠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也非常大,甚至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人和事,甚至之间的联系,都是无比神秘的。她像是明明深入其中,却仍然游离于世外的一个过客。 此处人来往去如此热闹,她却有些想家了。 小姑娘望着桌上济南城中特有的小点心发了会儿呆,手指无意识抚摸着腰间的两块雕龙合壁,忍不住低头多看了几眼,她好像……离家也已有半年了。 连少主转头看向她时,只瞧见小姑娘头顶梳理整齐的发髻,他目光向下移动,落在对方手中十分眼熟的两块玉璧上一顿,说来不止在这场宴会上,抵达济南之前,他便已见她不下数次翻动这两块玉璧……尤其是,今日仔细一看,玉璧上的花纹和两块玉璧这种形态,实在不难令他联想到身上的某物。 连少主眼中微微一动,难怪她山洞里的那晚竟总有些魂不守舍,原来是终于想到了回去的方式。花姑娘对他相助良多,若能进一步寻到离开的方法,他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只是有些可惜了。 若她并非如此思乡心切,多养一人在山庄也无不可,起码对方心思灵巧武功不差,关键时候该是十分得用之人。 第十五章 连少主手中转着酒杯淡淡一笑,他虽这样想着,却对花天珠存不起半点利用之心,他也细细地想过,大约是对方在关中时的那番话令他颇为震动? 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他觉得,不愿去考虑对方的价值几何,用于何处,只如常人般相处,便觉得十分舒服。 他不希望这样的人出现,却又万分贪恋这份随意,她将来离开了也好,离开就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连少主只饮了几杯酒水,并不觉得醉意,反而冰凉的水流咽下,头脑更为清醒,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有一日,会如此矛盾? 沈太君不住打量无垢山庄这一边,又特意关注连少主,似乎对他得体的举止十分满意,却又因为他的寡言而颇觉无奈,但总体还是夸赞之意。 花天珠对宴会上的注视习以为常,倒是身后总有一人长时间瞧着她的背后,她只觉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是昨晚才到沈家的无垢山庄一个小护卫,对方脸嫩的很,看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不像是发呆的时候恰好对着她后背的样子,因为此时他正双眼有神的望着她。 尤其是见她转过身来,严重的神采更浓了几分,按理说偷窥被抓包是该十分害羞的,这位却反其道行之,反而越发激动的模样。 花天珠总觉得对方大概有什么渴求,所以才这般表现,但又觉得有猜错的可能,她想了想,只能善意的笑了笑。 未想这少年一见到笑容,就如得到准许般打蛇上棍,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花姐姐,她们说你做的点心比唐酥斋的还好吃,我能不能尝一尝?” 自己的点心受欢迎当然很开心,花天珠看他一眼,接着了然一笑。只觉得对方还是个孩子,恐怕并非是想吃她做的点心,而是桌案上的。她小声道:“你突然提到点心,是不是现在就饿了?” 少年终于脸红了一下,“有、有点,昨天晚上就没有吃东西了。” 然后他眼看着花姑娘给他端了盘荷花酥过来,眼中闪了闪,结果荷花酥便一块一块吃起来,似乎是特别想表达感谢,少年甜笑着不断和花姑娘搭话,没多久就混熟了。 少年啃着点心已经开始探问到“花姐姐家里人都这样好吗”这种问题,谁也没瞧见他眼中充满着异样的好奇之色,仿佛对眼前这个人格外感兴趣。不是因为连少主,而是因为她本人。 连少主耳中听着两人的对话,似乎不经意侧过脸,一双淡淡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眼神却瞬间如刀锋一般冰凉,立即让对方噤了声。 少年干巴巴的咽下嘴里的点心,差点没呛到,若不是要保持低调,他两条眉毛这时候已经要气的竖起来!也是根本不能忍了,这位连庄主,每回看他都像杀父仇人一样,他虽然坑蒙拐骗无一不精,可遵循着合作关系,他可从没敢害过连庄主啊。 也太瞧得起他了,那种防备的姿态,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瘟疫。少年不由一阵愤愤。 不过……这位姓花的姑娘,来历成谜,得知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主人逍遥侯让他调查的时候,他竟丝毫查不出蛛丝马迹,真是不一般。少年心下有趣,更何况现在看来,这位花姑娘似乎不仅仅是连庄主对沈家的挡箭牌。 沈太君的这场宴会,在梦中是没有的,连少主只是猜测沈太君会借此提起沈家和无垢山庄的婚约,然而宴会进行到一半,老太君果然在点过几位年轻人的成就后,渐渐地提到了自己的孙女。 沈碧君已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却不曾与人订婚,也难怪沈太君将江湖上有名望的少年都邀来沈家庄。 “……城璧。”沈太君嘴上说着就喊到连少主的名字,似乎开玩笑般,说道还记得连少主小时候,她与无垢山庄的庄主夫人曾打算结为亲家。 这时厅中一片寂静,不少人都听出沈太君话里的意思,突然再这样的场合提到一句戏言,恐怕戏言也该成真了,若换了一般人,此刻便该顺着老太君的话上前应下,这婚约一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只是却也有不少人心觉老太君这话十分不妥,几个与同伴对饮的公子举着的酒杯停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安静的落下,席上身份高贵如世袭杭州将军的徐青藤也诧异的看过去,而同样身为六君子之一的朱泉却皱了皱眉,就连他远远坐着都看得出,连庄主无意与沈家结亲,否则怎会带了个姑娘来此,且眼看着待她十分细心的模样? 沈太君莫非真看不出? 虽席间各人心思不在一处,却也没人在这时说话。 连少主原本望着酒杯中平静的水面,这时也移开目光望向老太君处,他脸上十分温和,似乎因为提及年少时候,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未想太君竟还记得城璧小时候的事,那时父母的戏言城璧还当真了,后来才知不过是长辈随意说说,想着沈姑娘名声极好未能成真十分可惜……” 不等沈太君接过话去,连少主便已越发柔和的说道:“好在最近城璧有了心上人,不仅弥补了这一份缺漏,更得一份欣喜。” 他这样说时,眼睛已经向着身侧追随着看去,任谁都看得出那双眼睛里尽是真诚,热切而浓烈,像火焰一样燃烧着,那浓烈的感情,只是因为在望着自己最为心爱的姑娘。 他心中更是燃满了火焰,他当然不会顺应沈太君的心思,他当然不会娶沈璧君。 六年来的每一次梦境,都令他在不断煎熬中记忆犹新,他不知那算不算他的前世,或者更可能是一种预言,是他本该发生的未来。 梦里的他就便是娶了沈璧君,这样一个世交之女的妻子,他也曾真心有过欣喜,然而身为他妻子的这个女人,在不久后终于忍受不住诱惑,开始飞蛾扑火般爱上一个叫萧十一郎的大盗。一边对他说着对不起,一边一而再再而三的为萧十一郎辩解,相信他,亲吻他,甚至可以用身体温暖萧十一郎,可以为他不惜献出生命。 他竟完全觉不出多么伟大,他只有如此可怜那个身为丈夫的男人,可怜自己,可怜那个梦里被逼到这般境地的无垢山庄庄主,可怜那个生命只有月余却因母亲帮助情郎而失去的孩子。 正是萧十一郎,将他的所有的自尊,将他生与死中拼杀来的骄傲和荣耀踩在脚下。没有关系,让他们去真爱吧,梦已经醒了,他不会和沈家有任何婚约。 连少主眼中的火焰渐渐散去,只余一抹开心的亮色和无尽的温柔了。 花天珠虽早已得他提醒,知道他需要自己配合,却也没料到对方眼中竟是充满了几乎要将人融化掉的火光,直到这时微微才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连少主方才想到了什么,但一定不会多么令他高兴的,因为在那炽热的火焰后,她已见到过这人最为真诚的笑,这种笑容总会不经意感染人,也要更为好看。 不过席中坐过的这一段时间,她已看得出,连少主心中有许多事,但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约却让他仿佛减重了一半。小姑娘默默想了一阵,也难怪当初进连少主书房说出自己不是沈姑娘后,对方脸上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看来连少主对沈家小姐,感官很不好呢。 厅中又安静了片刻,不知是被连少主未完的拒婚震住了,还是被向来不近女色的连少主,突如其来的一阵深情给吓到了。总之大家沉默了好一阵。 “哈哈哈哈看来无垢山庄中要多出一位连夫人了,连兄弟,恭喜恭喜。”终于有人打破僵局,其实说来连庄主这件事,如果不是突然转折这么快的话,的确是喜事一桩。 连少主遥遥一敬:“宋兄客气。” “这下可好,刚喝完唐兄长子的满月酒,又要有无垢山庄的喜酒喝了,最近江湖上的喜事越发多了。” “徐将军,你看连兄家中都要有位娇妻了,你怎还单着一人,有那么多丫鬟何用,娶个知冷知热的回家才是……” “是极是极,我方才也给连兄吓了一跳。娶妻自然是要的,不过连兄能寻到如此佳人,我却没这等福分了,还是再挑两年等等罢,哈哈。” 沈太君虽对外颇有脾性,却历练已久,早已养成不动如山的性子,但即便如此,在连少主话音落下后,她也忍不住面色有几分铁青。 无垢山庄中已没有对方的长辈,他既已摆明了有心仪之人,沈太君也不可能逼着对方娶别人,只好将气吞进肚子里,暗自咽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那姓花的小姑娘,倒是好有本事,连庄主最后那一笑,她这个年纪大的可真算看出来了,若非已是欢喜之极,哪会有那样的眼神。 沈太君心中不满,随意说了几句,便不再关注无垢山庄这一处,转头又笑眯眯地同徐青藤、杨开泰等其他六君子中人笑言起来。 第十六章 见沈太君状似转移了目标,连少主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低头对着花天珠道谢,又接着道了声歉。他的难关是度过了,却也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有今日这样一出,花姑娘几乎便是打下了庄主夫人的标签,若是往后再想嫁给旁人,可就难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庄主不必客气。”花天珠微微摇头,连少主道歉的言外之意,她又岂非不知,只是她不可能在这里嫁人,因为她总有一天是要走的。 或许这个月,或许下个月,既然已经找到回去的媒介,那么下一步也不难了。因此在沈家晚宴上帮连少主一个小忙,对她没甚么损害。 想来连少主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来了她,而非阿九姐或别的女子,总之事情一过,谁也不会真正有损失。 只是,可惜了好好地一段姻缘,听说沈家的小姐德容俱佳,与连少主正是相配,也不知后者处于何种原因,竟宁可拿她这个不相干的人作挡,也要推掉这门婚事。 宴后才是真正的大戏,只是花天珠和梅九等女子不便跟随,便径自被沈家下人送去后院的花园里,客房和男人都在前院,这后院本事沈家女眷居住,建造的确实更为精致,花也比前院中多出好多,装满了一整个小圆子。 花天珠被人引到花园中时,已有不少女子在此处游玩,这些女子极大一部分出身武林世家,自小习武之人身上内力十分丰盈,在这初春季节里穿的不多,虽不至于薄薄一层,却也不会傻傻的捂上好几层。 类似花天珠这般恨不得把棉袄都穿上的,实是少见,花园中几乎瞧见她的人,都觉得她定然不会武功,还真是稀奇了……这边是连庄主喜欢的女子? “她连武功都不曾练过?” “连庄主是如何喜欢她的?我瞧着也没甚么好的,只除了……” “你们也莫要说些酸话了,咱们这些人虽说也是少有的美人,跟这位一比,明显的就淡下来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单凭这一点,我也十分理解连庄主。” 这些姑娘或是随着家人来的,或是跟着朋友来凑热闹的,自然听到过连庄主在席上的一番话。说实话,这年头敢入连庄主一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喜欢的姑娘表明心迹的,简直少之又少。 更何况连庄主年少成名,势力、财富至今更是属于顶尖,谁也算不清,江湖上究竟多少姑娘梦想着嫁入无垢山庄。 如果今日是沈家庄的那位江湖第一美人与连庄主定下婚约,那还倒罢了,许多姑娘即使心里不开心,却也觉得门当户对,没什么可说的。 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可偏偏峰回路转,跳出来个不知是个何种身份的少女,甚至连庄主还为了她推掉了和沈家的婚约,这带给姑娘们是怎一个震撼了得? 既然不必追求门当户对,任意一个身份都可以做连庄主的妻子,为何偏偏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呢?这种嫉妒又遗憾的、挠心挠肺的感觉真心不太好。 就算长得好看些……可红颜易逝,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大家不还是一样? “不过是个好些的皮相罢了,瞧着柔柔弱弱的,怕是还病怏怏的。连庄主江湖六君子之人,怎会如此着象?枉我先前还将他当做偶像,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女孩子声音不大,大都是低声细语,却依然能被花天珠听在耳中,她天生耳朵便好,更何况身怀内力,即便这些人跑到百米外窃窃私语,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更别说里的这样近。 只是她却也不觉得生气,如果她是花园中的这些小姑娘,得知连少主这样武功高强身份高贵的好人,若是最终喜欢上了一个甚么都不会的花瓶美人,虽说旁人的事不要管,也不好妄下定论,心里确实会有些为他不值的。 不过在知道对方连传闻中江湖第一美人的沈姑娘都不屑一顾后,她觉得这些姑娘委实多虑了。 连少主只怕并非看中皮相之人。待她动用玉璧离开后,过个不久,连少主的夫人之位自然地空置下来,这些人到时候就该明白了。 “听说连庄主洁身自好,向来不亲近女色,想来不甚看中外貌。我观这姑娘眼神清澈,该是个好人呢。”一个扎双髻的蓝衣小姑娘认真的瞧了花天珠一眼,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徐姑娘说的不错,再说你们看她在外都裹得十分严实,想必不仅不曾习武,恐怕身子也不好,多可怜呢,我们可不要说她的不好了。”另一个有些害羞的绿衣小姑娘也随着说了一声。 她胆子极小,但也不知为何,向来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只要有一副好相貌,她就觉得那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庄主带来的这位姑娘……她觉得真是长得美极了。 她姐姐在一旁忍不住翻了翻眼,“你可真是……是否又瞧着人家长得好了?” 绿衣姑娘脸涨红了一下,她这个毛病是改不了啦,“我我、我这么些年来,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先前的徐姑娘扑哧一笑,听着姐妹俩的谈话觉得极为有趣,倒也开始仔细的观察一番那裹在白披风中的小姑娘,一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得入淙淙流水般清净通透,她只看了一眼,忽然便心下一慌,立即要移开视线了。 她家中与其他人不同,向来姐妹乃至姨娘日日争斗不休,从小就极会看人,这姑娘虽还未相处过,但从眼神中多少能判断出……要么单纯要么聪慧,但必然是个没甚么坏心思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心中想了片刻,那边绿衣姑娘已经害羞的移了过去,将花天珠接纳过来,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脸,口中虽没说什么,但似乎惊叹连连,眼中十分的亮,想是特别喜欢这位花姑娘的。 “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男人才爱美人,没想到……苏姑娘,你妹妹可是叫我大开眼界。”绿衣姑娘的表现看在其他人眼中,一时间只觉得太过好笑,忍不住要打趣她姐姐一番。 那苏姐姐只恨不得钻进地板里,只愿从没带妹妹来过,委实丢人了些。 “我看我们先前错怪连庄主这位君子了,真正爱重皮相之人的表现,可比连庄主要强烈多了……”也有人幽幽的说了这么一句,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突然又觉得花姑娘没那么讨厌了。 其实没有花姑娘,大家也都没机会的,倘若没有花姑娘,连庄主也就没了心上人,不一定会去拒绝沈老太君,那么自然还有沈姑娘,和其他人依然没有关系。 只是不甘心罢了。 这样想想,几个姑娘相视一笑,倒是也真心接纳了花姑娘。 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本来就没多大仇,多聊几句就消除了隔阂,岂料这一闲聊中,虽然花姑娘说话不多,不少人却也听出她谈吐不凡,猜测对方出身不低。 只是问及家世时,花姑娘只说在江南一小户人家,说的并不细致。只是小户人家?做些小生意?有人是不信的,起码徐姑娘是不信的。 未过多久,就有小婢端了一盘羽箭,和两只两耳宽肚细颈壶来,放在十米和二十米之外,用作投壶玩乐,接着远远的就瞧着主人家的小姐白衣袅娜的走过来。 “可是沈姑娘来了?”苏姐姐率先问那小婢。 小婢答道:“正是我家小姐。” 苏姐姐问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听完却是一怔,马上记起方才宴会上的所见,她能想到的大家也都想到了,一时间纷纷面色有些古怪。 沈家姑娘刚被退了婚,这时候又恰好瞧见花姑娘,还不知要发生何事? 又一想,听说沈家小姐养在深闺里,寻常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抵这些前厅里的事不会传到她耳中? 那白衣少女越发的近,说来这位江湖第一美人,除了沈家中人,外人不论男女,倒从未见过,这次可算是能见到一面了。 只是当沈姑娘安娴的走过来之后,却没有几人有太过惊艳的感觉了。 不是沈姑娘不美,她气质贤淑温柔,看你一眼都能让你觉出那种关怀和体贴,走起路来也十分飘渺,显得身姿好看,尤其是身上外披一层轻纱,真是仿佛天上来的。 如果单独她一人在众人中,必然是显眼极了,也令人赞叹极了。 可有时候人的心理很难把握,沈姑娘周身不配挂饰,不抹脂粉,却也在普普通通中无一不精细,无一不考究,同那个裹在一身白披风中、冷的只露一张苍白小脸的花姑娘简直无可比性。 或者两个美人相比,无关衣饰或其他,无关温柔或体贴与否,有时候只凭五官生的如何精致,或只凭感觉的…… 感觉上谁差了一筹,谁便要暗了下来。 比如方才还待在花姑娘身边作害羞状的绿衣姑娘——那位苏家妹妹就近扫了沈璧君一眼,只顿了顿,就接着扭头回来,不打算再看了。 而旁边一直很热情的徐姑娘这时候碰了碰花天珠的衣袖,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一会儿她们定是要投壶,你若也没兴趣,咱们去寻个僻静地方,我泡茶给你喝可好?” 第十七章 出身武林世家的小姐们学得一身武艺,却不一定多厉害,所以投壶这种游戏,将细颈壶放置的远些,对它们还颇有一番挑战性。 花天珠本身善远攻,金玲锁本身隔着十丈也能施展,便是小巧如玉蜂针,也是准头极好,拿羽箭投壶根本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她只打算到时候远远瞧着便好,没想到徐姑娘想要邀她去别处,花天珠考虑一番,与梅九说了一声,便同意了徐姑娘的提议。 这位徐姑娘,是徐青藤的远房表妹,也是一位南方的官家小姐,既然是徐青藤亲自把人带来的,按理说身份上绝无问题,但花天珠总是觉得,对方的表现有些奇怪。 就好像现在,要给她泡杯茶,她答应后,徐姑娘竟如松了口气般,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花天珠心觉有异,却也想知道这位徐姑娘打算做什么,自然顺着她的话来了。 沈璧君入场后,投壶便开始了,她是金针沈家的人,受伤的功夫自然不弱,因此作为裁判,世家少女纷纷摩拳擦掌,鼓了劲儿要投中二十米外的那个细颈壶。 趁着绿衣的苏家妹妹看向投壶的时候,花天珠悄然脱身,与徐姑娘走在一处,二人前行不过片刻,便瞧见不远处一座凉亭。 “便在此处罢。”徐姑娘唤来随身丫鬟,原来早已备齐茶壶茶碗,见花天珠看向那茶具,徐姑娘笑了笑,解释道:“我平生偏爱这茶道,所以时常都要捎带着,不然也不会想到要请花姑娘来品茶了。” 花天珠状似恍然的点点头,那边徐姑娘已经开始上手泡茶,过了一阵便以镊子夹着一小碗茶递过来。花天珠自小便受爹爹熏陶,对茶艺也颇为精神,发现徐姑娘的手艺的确不错,只除了…… 花天珠有些可惜了,“若是这茶中少加些污物,定会十分清口。” 她不仅天生耳朵比别人好使,鼻子和舌头也比别人灵敏,现在鼻子中已经嗅到不同的味道,进了口中一尝,只怕再好的茶也混有杂味了。 只是花天珠话音一落,徐姑娘便勃然变色,她暗压下心惊,稍微平复一番道:“姑娘何出此言?” “这千金散……可是千金散?我也不知你这边叫什么,总之这种十分厉害的迷药,我记得在水中加一两,便可无声无息药晕一头猛虎,若像这样只加了一指甲,兴许饮完这杯茶,我便要睡上三个日夜,可惜我嗅觉向来不差,无色无味的药放在茶中我也闻得出来,便不打算喝了。”裹在披风中的小姑娘平静地对着这碗茶,好像不是在看一碗迷药,而是在遗憾被破坏掉的作品。 “你……”徐姑娘觉得惊骇莫名,是她小看了这位,还是对方隐藏的太好?徐姑娘这时才想到,连庄主身边的人,她怎会以为会有普通人……她脸色忽青忽白,又手指按着石桌,仿佛十分震惊道:“你说这茶中……有人加了迷药?想要谋害你我?” 她已把目光转向方才端来茶具的丫鬟。 见她还在装傻,花天珠看她一眼,有些好笑,“这倒也不是,我眼见你将小指中的药粉加入水中,便是要谋害,只怕也害不到你。” 徐姑娘只以为她是天生鼻子好,这样的人并非没有过,不足为奇。但她没料到对方眼神也见这般好使。顿时那一脸伪装的震惊,也挂不下去了。 “徐姑娘,我只有些好奇,你可愿为我解惑?你我无冤无仇,连庄主在江南更是与你表哥徐将军同为六君子,私下关系十分不错,你为何想要我将这碗加了药的茶水喝下呢?让我猜一猜……你想要将我绑走?或者拿我去威胁逼迫什么人?我身份不明,唯一有关系的是连庄主,那么你想逼迫连庄主做甚么事?” 花天珠注意着徐姑娘的表情,说出最有可能的猜测,她想了想,“我不明白这对你有何好处,或者……做这件事并非你本意,其实只是徐将军的意思……” 她话音未落,徐姑娘的身体已经动了,她是官家小姐,却也是徐青藤的远房表妹,和将军府关系不错,她因此学得一手好武艺。 “未想不过一碗迷药你竟能猜测至此,看来今日必要将你留下了……不过你且放心,我受人所托要抓你,却不会害你性命。” 在她的印象里,就算花姑娘嗅觉灵敏,闻得出茶碗中的不妥,也必然不会半点武功。只因谁都长了眼睛,看得出即使裹着一层白披风,对方也是有些冷的。 这从那有些苍白的面色上足以下定论。 一个极为怕冷的人,怎么会有充足的内功呢?一旦有了内功,那么显然不会怕冷。所以花姑娘会武功,这完全与常识相悖。 徐姑娘打算以剑虚晃一招,再点了对方穴道,却不料那如虹长剑刚刺到一半,一双白皙的手便抬了起来,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剑尖处,徐姑娘却再不能有寸进。 徐姑娘心中一惊,“你会武功?” “我自然是会的。”花天珠奇怪地看向她,这人哪来的主观定论,莫非她比别人穿得厚一些,便是不会武功吗? 徐姑娘脸上一白,初一交手她便试出来了,对方不仅会武功,还内力十分精神,更不必说那两指定剑的招数,真是神乎其神。 她这时心思已乱,心道若是打不过,只有去同表哥商议,只是花姑娘倘若在连庄主面前提上一句,事情便要暴露了。 “既然如此,便再接我一招……” 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徐姑娘发出话来便抽回长剑。她后退两步,眼中寒光一闪,似乎要再度使用何种手段……却不料她只比了个招式,却脚下使力一举跃上半空。 已经双脚极快地踏着亭上的一角砖瓦,如身后着了火般向前院掠去,逃命的本事倒是比手上的功夫高上三分。 她若不跑,花天珠还不觉有什么,她这一跑,花天珠便下意识追了上去。 前者虽已窜出去好远,在屋檐上发挥着自身轻功的极致,到处跑跑跳跳。 后者单手一抬,袖中已抽出十丈多的金玲锁,白绸入蟒蛇般灵巧,金玲锁顶端的小球转动着瞬间掠过前院的上空,正缠在徐姑娘的腰间。 那亭前端茶具的丫鬟吓得不能动,眼珠一滚只看着白衣的小姑娘脚尖一点,踏着那白绸就如飞天般滑至半空,披风和长发已在风中向后肆意舞动,人却往前院掠去。 说来前院还要更热闹些,毕竟都是些男人,更是青年俊杰,同女人只能投壶的玩法不同,这些人若要比拼本事,或者磨练技艺,直接是真刀真枪的上台打上一场。 更多的则十分闲适的和朋友待在一处,徐青藤家在杭州,同江南的世家公子都十分熟识,此时正颇有兴致的听几人三言两语便谈成一笔生意,余光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蓝色人影窜上对面的屋檐,紧接着这人影不过出现片刻,便被一条白绸裹住,一层又一层几乎动弹不得。 徐青藤心觉不对,这身法实在熟悉,他转头仔细看去,竟不禁一呆,那人影正是自己宴上带来的远房表妹。 徐青藤取了剑轻功上前,他师从武当,拳剑双绝,轻功更是全无烟火气,不过他身份高贵,关注他的人并不算少,底下人也有人跟着他动作看去,见他手中长剑已将要斩断那白绸,用的招式更是精妙不凡,心中大赞。 白绸的另一头却飘渺的现出一女子,足尖踏入其上,左手一挥又是一条白绸击打于徐青藤的长剑之上,只听精钢所造的长剑大声的“铮”了一下,余劲传导在徐青藤手上重重一击,叫他大吃一惊! 他何时见过这等奇诡的招式? 江湖中何时又有了能以绸缎便能制人的手段? 那女子已收了缠在表妹身上的白绸,立在对面的屋檐上,远远的瞧过来。徐青藤武功被称作拳剑双绝,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但他更知道,这一交手下,是自己其实吃了个暗亏,那绸缎上的劲力,是他不曾想到的。 “姑娘为何要追我表妹?”徐青藤说时还未去注意对方的长相,直到这句说完后,看向对面的人,才意识到这正是那位连庄主身边的姑娘,不禁回头看了眼表妹,得到对方忐忑的眼神后,面色不由沉了一下。 花天珠瞧着这二人的动作,轻身跃至连少主身侧,伸手裹紧了被风吹起的雪白披风,这时笑了笑,“徐将军,你真要我说?” “想来是场误会。”徐青藤也带着徐姑娘过来,走近两人身侧,拱了拱手勉强一笑:“小妹向来家中娇养,行事不够礼数,若是哪里得罪了姑娘,还请见谅。” “见谅倒还不必,她便是有那般心思,却还不曾得罪到我。”花天珠温和一笑,看上去并不在意,只在一旁小声对连少主不知说了什么。 徐青藤连连苦笑,本以为表妹那边得手要简单得多,却不料这位花姑娘一身武功竟是深藏不漏,令事情横生枝节。 他叹了口气,认命道:“连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十八章 徐青藤将表妹挥退,让她自行回去后院,伸手示意了个少人且隐蔽的方向,率先往那处走去,他面上已不似方才宴上的意气风发,似乎有些颓然。 连少主与花天珠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神色各有不同,却大抵都不明白徐家此番所为,究竟是何意图? 徐家表妹针对花天珠,便是针对连少主,这点不必多想便可猜到。 但正如花天珠先前所知,无垢山庄与世袭的杭州将军徐家,早已有上百年的交情,若非关系着天大的利害,徐家不可能会无故对无垢山庄出手。前者隶属朝廷在杭州范围内势力庞大,后者在江湖中却是极有威望,更不必说无垢山庄数百年经营的势力,或许并非徐家可比。 想来徐家虽摸不清无垢山庄底蕴,却也知不容小觑。以卵击石的做法,徐青藤不会想不到。 既然徐青藤不蠢,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叫他不得不去犯蠢。 前院中人望着三人的背影默顾无言,他们虽不知发生何事,却还记得数刻前徐青藤同白衣女子的一记交手,两人分明各自立在对面的屋檐,可只那精钢长剑击打中“铮”的一声作响,听在耳中却已叫人顷刻间热血沸腾。 徐姑娘站在原地沉默一叹,她也不知表哥因何寻她来做这种事,但一念及事成之后将军府便会做她后盾,甚至往后出嫁之时可自行做主,她便生不起一丝反对之心。 只是那花姑娘眼中十分清澈,人却非同寻常,武功心思均是上上之姿,她这次看人不准,将玉石当做软柿子捏,委实败得不冤。 徐姑娘摇了摇头,毕竟站在此处十分失礼,她也不敢再多留,转身往后院走去。 沈家庄位于大明湖畔,占地面积极广,亭台楼阁样样皆全,若要寻个隐秘之所十分容易。徐青藤停在一处只爬着藤蔓的空旷之地,转过身来,抬眼一见花天珠也立在身后,不禁皱了皱眉,诧异的看向连少主,“这位姑娘……” 他原以为自己表现的足够谨慎,连庄主该是明白他的意思,但未想……非是他歧视女子,他方才与其交手都能吃一记暗亏,可见这女子何等厉害。 只是事关重大,若是流传出去,不可不防。 连少主双眉修长嵌于眼上,本该是如剑一般凌厉的长相,但他此刻身上气息温和,一双眼睛更柔和如深泓湖水,徐青藤看过一眼觉得十分亮澈,第二眼却又觉幽深,望不见谷底,这时他回过神来,只听连少主已微笑着缓缓道:“若这世上我只信一人,便是她了。你我何事,不必在她面前隐瞒。” 原来竟是信任至此吗……也难怪今日在宴上,他竟不顾无垢山庄与沈家的世交之情,断然推拒婚约,反而立于群豪之中对身侧这女子表明心迹,如此铁骨柔心。 他当时听了只觉震惊,过后便恢复常态,本以为自己对此无甚想法,但此刻突然记起来,竟莫名开始觉得十分羡慕。 或许现下已得知,这女子并非空有美貌,身有病珂,却更有一身极强的武艺,他说不出那时与她对招时的心理,究竟有几分佩服,也究竟心有几分羞愧,和恼怒。 身为江湖六君子之一,武功屈居连庄主之下,他虽不愿,却也知追赶不及,但现在,一个女子也能与他争个旗鼓相当,莫非他当真如坊中传闻那般,太过安于富贵,以致失了向上之心? 徐青藤对着花天珠歉意的拱拱手,既然连庄主已表明信任,他自然不会去枉做小人。他开始盯着不远处的池塘,目光落在平静的水面上,眼中的神采却不曾流于其上,似乎在追忆一番。 片刻后,他只叹息道:“那我便直说了。” “连庄主也知,徐某承袭了徐家现今的爵位,便要接手杭州的职责,这却不难。往年都是与官府协同共治,在杭州这一方行事自有方圆,从未有变,北方也从未管过这边。只是去年末月至今年年初,我却接连收到上面两道密令,令我十分苦恼。” 徐青藤说完眼中已灼灼看向对面二人。 他从来心气极高,以杭州将军之身半只脚踏入江湖,遇事再难也不觉得费力,甚至见到江湖中的前辈虽面上谦和却并不觉身低一等。便是因为这世袭的爵位。以朝廷为背景,他自然有傲气的底气和资格。但倘若遇上与朝廷有关的难事,特别是和北方下达的密令有关,他才真是觉得麻烦极了。 “莫非朝廷的密令与我有关?”连少主不甚在意的笑道。 徐青藤的神色却已变得认真,“连庄主可敢与我说句实话,无垢山庄这数百年中,可曾与朝中有所牵连?” “不曾。”连少主否认。 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在朝廷中安插过暗桩,但这暗桩不过为接收消息作保成所为,从未因策谋动用过,算不得与朝中的牵连。 朝廷和江湖向来泾渭分明,除去徐青藤这等官宦子弟拜入门派学艺之人,算是一半朝堂一半江湖,其余大都互不相关,互不影响,既非同一体系,他又何必去关心朝堂之事。 “这正是我所想不通的。去年月末,监察司中人传来密令,要我秘密处理无垢山庄中人,尤其是连庄主,我初接密令几乎要以为监察司处写错了名字,也是朝廷把江湖人看得太低了。我整个徐家便是借杭州之力,只怕也压不下一个无垢山庄。” 徐青藤眉头已微微拧了起来,“这密令颇为难办,我一拖便过了两个月。说来也怪,便是两个月后,上面第二条密令却发来了,不过这次并非出自监察司,而是郎中令。” “连庄主也知郎中令都是什么人,掌管禁宫,天子近卫,若说并非九重之上那位的意思,我自己都不信。可这第二道密令,却是叫我调查连庄主生平,除去这一点,其余却与监察司的完全相反,那密令中说若到必要时候,可举杭州之力只保全你一人便可。” 连少主凝视着他,开口说道:“监察司那人官职极高,大约现在还留在杭州,不容违抗。郎中令之人官职虽低,身后却代表着九重之上的决策,不容马虎。所以你左思右想,只能设法将我困在一处,明面上算是给监察司一个交代,却也暗中完成了郎中令的嘱托,认为总算这一番设计能保全我性命?” “你果然已猜到了。”徐青藤无奈点头,站在他的角度,这种并不难想到,尤其是他所承受的压力极大,认为两者皆不能违背,便苦思冥想出一条好算计。 只是算计虽好,却不好实施。 究其原因,还是连庄主武功太高,心思灵敏,也不是蠢人,哪里会轮得到徐青藤来作妖。 “你无法对我下手,只能将目标转移,对准我去年自姑苏城中露面起便已十分在意的花姑娘,并在前来沈家之时,带上了一位远房表妹。我在姑苏时,便已察觉徐家不少变动,直觉与我有关,却判断不出到底有何关系。只坐等你自行跳出。你的意图藏的极好,差一点就要成功了。”连少主平静道。 徐青藤听着有些不对,“你这般一说,总感觉我若是成功了,好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我前来赴宴,却被你这般算计,莫非还是好事?”连少主忽的说道:“幸好你第一步便败阵而归,并心怀疑虑,对我说清前因后果。” 这样全然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已令他十分不喜,若今日徐青藤做下便跑,或将实情全部隐瞒,他已能猜到自己要做什么。 徐青藤闻言一惊,不知他是何意,只是望过去的时候,对方还是那一双如秋泓的眼睛,半点未变。徐青藤深深看他一眼,“我已将事实告之,这件事,我会就此罢手,当做从未收到任何命令。” “多谢。” 徐青藤转身便走,连少主心中已将两次野外袭杀与监察司联系起来。 他在想自己为何会梦到未来之事,更在像逍遥侯为何也能和他有相同的际遇,也许是花天珠的玉璧给了他几分灵感,他想,他和逍遥侯之间必有一个相通之处。 血脉?不。 地点?时间?不。逍遥侯总比他要死的早些。 武功? 再无其他。 他梦中一身武功皆为连家所传,莫非逍遥侯也会连家的武功?也对,他生来畸形,庄主夫人不能违抗庄主的命令,却难免怜惜他,极有可能送他一册连家内功。逍遥侯渴望本该属于他的地位,也更恨连家入骨,只怕即便拿不到那口口相传的袖中剑决,也将连家的内功练得熟了。 像这样猜测,有未来记忆的,只有他和逍遥侯二人,不会再有其他。 他再一次确定下来。 那么朝廷的人,梦中既然不曾出现过,必定是逍遥侯引来的,看来这六年来不止是他在隐藏身份的同时暗中使力,逍遥侯虽不知他的情况,却也摸到了一条新路,并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这样的祸害,早该消失了,看来有对方存在一天,他便不能安眠。 第十九章 徐青藤似乎全然放下了心事,离开的背影格外轻松,想来也对,他这位杭州将军向来只掌管杭州兵马,连政务也不曾打理过,不论监察司还是郎中令,于他来说都是惹不起的大|麻烦。 无缘无故招惹来,本身就够烦了,更何况前者还要他在无垢山庄头上动土,这数月来愁得他头发都掉了好几根。 现在倒不用担心了,一番算计皆被猜了出来,他唯有破罐子破摔,将实情尽数告之,往后就是无垢山庄和皇城二者之间的事,与他可无甚关系了。 日头已微微西斜,徐青藤走后,此处便安静下来。 花天珠对这个世界的皇室全无了解,但在原先的花家,她对皇室并不陌生,总的来说这个名为紫禁的地方,内中争斗不休,但大都是在于争权,官权、兵权甚至皇权,和江湖关系不大。 郎中令直属天子,监察司明里由御史掌管,背后却不知是何人,但与天子作对,总逃不过是皇权之争。 若说要皇室中有人要针对对江湖上某个势力下手,这种可行性不大。除非这个江湖势力是另一政敌的附庸,必须动手剪除,否则皇宫里长大的都是人精,即使招揽不到,也不会随意惹祸给自己招惹麻烦,尤其对方是舔刀口挣命的江湖人。 她本不必考虑这许多,她总是要走的,离开了或许不会再回来。只是事情一旦关联到身边比较熟悉的人,她又开始忍不住为对方打算。 万一是无垢山庄不小心牵扯到储位之争呢? 这样一想,她忽然问道:“庄主,当今天子有几个儿子?” 连少主见她一副思索的模样十分认真,便径自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见她这样问了一句,也大致猜测到她的想法,不禁一笑,“他没有儿子。” “……” “他去年登位,今年也不过二十岁,不曾选过妃,连后位都还空置着,更不必谈有子嗣了。”连少主解释道。 皇室子弟一般都成婚早,但也有例外。如今在位的这个,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成婚还要再晚些。 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在位的天子比他年纪还小,即使监察司有人要对付无垢山庄,两人既不曾见过,为何天子偏要下达另一条密令? “这便怪了。”花天珠到底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即便再聪慧,也不可能以仅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一点信息,分析出时局来。 不过她使劲裹着一身厚披风,既是思虑又是忧心的样子,连少主看过一眼,却已不免生出几分暖意。这种感觉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到叫他又出奇的冷静下来。 他心中发热,头脑却越发清明。 这个人,从开始的疏离防备,到现在一心为他思考,好像已将他当做十分亲近的人。 明明她已找到回去的方式,倘若无垢山庄真的倒了,她大可一走了之,何必这样为他打算太多?她这般作为,更好像是自知即便要离开,却也希望无垢山庄能再无后顾之忧一般。 莫非她是觉得,他身边谜团一个比一个乱,或许将来的不久便要面临大危机,她却很快就要走了,因此难免心中有些愧疚?这才忍不住想多为他考虑几番,不过是为离开的自己寻求一个安慰罢了。 这样。 她倒是不必愧疚。 连少主眼中冷意渐生,他不觉得生气,只认为这样好得很。 他也不该生气,毕竟对方离开前,还不忘为他着想,即使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也实在比任何一人待他都好。 但他不觉得开心。 且认为这样的好意不要也罢! 连少主心中想道,足以两相抵消了,他却也并非甚么好人,在密林中带了她回到无垢山庄,不过因为她是一个变数,叫他心有触动,后来更是承她一个偌大的情分,本就要助她尽早离开。 无垢山庄的事,他既已猜到是逍遥王作梗,自然会尽快除掉对方,且见了逍遥侯,他自然也能摸清监察司背后的主子,这一切和花天珠毫不相干,他本也不欲牵连她。 或许再过几日,她便要说走了?或者既然隐瞒下壁玉的事,便也可能不告而别? 他也收起笑容冷了下来,大约意识到这一点,他只侧身对着花天珠,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淡淡道:“不必多虑,我已得到几条线索,总能查到幕后主使,无垢山庄不会有事。” 花天珠点点头,她心思灵敏,已发觉连少主的语气比先前冷厉许多。 但她以为这语气是对监察司的行为不满,心想若她是连少主,遭受无妄之灾,只怕这时候也是会心有怒气。 确实半点不曾想过会与自己有关。 花天珠走回后院时,投壶已至结尾,获胜的是中途回归有些魂不守舍的徐姑娘,二十米远的细颈瓶,三次投壶便中了三次,这等结果不出意料已夺得魁首。 第二的是柳色青的师妹,柳色青剑法堪称高绝,他师妹虽然剑法不知如何,掷壶的功夫却十分厉害,三次投中了两次,还有一个擦边,倘若运气再好些,倒能跟徐姑娘再争个高下。 第三个是两个双胞胎姐妹,长相甜美可爱,家中是开镖局的,武功并不多精妙,只学了几手飞镖,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徐姑娘已被围起来称赞。 大家都认为在场的除去金针沈家这种在投壶方面开了挂的,也就徐姑娘最为厉害,再说她表哥徐青藤又是武当的高徒,同样是不少人心中的良配。 “不过是个玩意儿,论真功夫,我可不如你们。”徐姑娘不敢狂妄,她这次也是运气了,本来心中有事,来的时候恍恍惚惚,竟被人拉去投了壶,心不在焉的投了三回,竟还都巧合地中了,叫她哭笑不得。 莫非这正是何处失意,另一处得意? 更何况,说什么投壶第一,什么场中除去沈姑娘便是她手上功夫最厉害,若是她先前还没见识过花姑娘的武功,只怕也觉得沈姑娘该是最为厉害的。 可她这会儿眼见这群姑娘时不时的对沈姑娘恭维,却已提不起任何兴趣。能单纯以内力操控白绸、隔着数丈将她拦下,甚至还能紧接着同表哥徐青藤互拼一记,交手后似乎不曾吃亏。 这样的女子,她真是闻所未闻,更不必说亲眼所见时,对她有多大震撼。 “倒是有一人不曾参加投壶,笑坏我了,那小娴姑娘紧巴巴的跟着那人,眼睛都差点没黏到那件披风上,没想一转眼人却不见了,一整场都不大开心。”这人忍不住一笑。 小娴姑娘真是张氏姐妹中的妹妹,也是那最爱看美人的绿衣姑娘。 那不曾参加投壶的人,即使说话不多,大家却印象更深,只消一眼便不能忘。 “她来了也没用,莫非还能投中那二十米的细颈?你我都瞧见了,那副病弱的模样,只怕十米的都要够呛。”一人摇摇头,显然知道前者所言是何人。 “我也没投中十米呢,就不笑话别人了。” “花姑娘人不错的,性子安娴估计不喜动武,投壶这种游戏,咱们习武之人跟不通武功之人,不存在可比性。” “确实如此。” 话虽这么说,又有人在哀叹病美人实在不适合连庄主,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为连庄主高绝的武功感叹。往后遇到危险,既要御敌又要保护妻子,多累啊。 听说连庄主半半年前就曾遇见不下一波挑衅之人,这次从无垢山庄到沈家庄,路上也不太平。 人红是非多。 无垢山庄意味着名誉和地位。 不知多少人想叫连庄主败于手下。 “还真是可惜了。” 可惜甚么?徐姑娘心中冷笑,根本不打算去附和。真是不知为福,若是你们也跑到屋顶上隔着大老远叫那白绸缠上一缠,体验一番绸中困兽的滋味,不知这话还能否说的出口。 她这般想着,余光却已瞧见那熟悉的白色披风,她抬眼过去看清来人的脸,立刻脸色苍白了一分。 只是那人随意看她一眼,却只安静坐在对面,显然并不打算与她算账。 第二十章 沈璧君是知道花天珠的,准确的说,自无垢山庄的人踏入沈家庄,她身边的人便已郑重留意过这位姑娘。 她身处后院,自小连家门都不曾出过几次,祖母叮嘱过,她这样未婚的女子倘若出门,还需细细妆点,以轻纱遮面,久而久之她也不爱出去了。 身边的丫头倒是活泼,常常去外院打探消息,回来讲给她听,关于无垢山庄之事却也不少。 无垢山庄她是知道的,祖母近几年总向她提起连庄主,又道二人曾订过婚约,她听得多了,自然觉得连庄主少年英杰又处事沉稳,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她虽处于深闺,心中也十分喜欢,并不反对嫁给这样的君子。 更为重要的是,她爹娘都不在,只有一祖母撑着沈家,听说这些年很多地方都除了乱子,金钱都难以弥补,若是无垢山庄能施以援手,是再好不过。 这是祖母曾经告诉她的。 也让她更坚定了嫁给连少主的念头。 如果她爹娘还在,想来她的婚姻不会太过被动,但世上没有这种如果。何况连庄主已经是最好的,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如此。 直到这一日宴会后,也不知谁在前院得了消息,一人接一人的,将连庄主的话传到她耳中,毕竟是祖母被人甩了脸面,她又好像已被人嫌弃,她心中不禁有些气闷。只这一阵过去,也没甚么了。她并不曾见过连庄主,连庄主亦是如此,对方有了爱慕之人,实在正常的很。 她又听闻女眷都来了后院,又对那宴中的花姑娘大为好奇,催促丫头拿了羽箭和细颈瓶,决意去花园中瞧一瞧,她只着一身白衣,对方也似乎偏爱白衣,雪色的披风裹在身上,只余一头乌发和精致的脸,却仿佛晋大夫下笔寥寥便已描出神韵的美人图。 未免失礼,她只看了一眼,心中已十分震撼,只可惜往后却不见她踪迹,那投壶结束后,才又见她现身在僻静一角,神色平和,脸色依然苍白。 方才听说这位花姑娘身子不好,极为怕寒,想是从未习武。 只是若真是普通人倒也罢了。 沈璧君此刻以余光仔细盯着花天珠看,花天珠又怎会不知,但凡习武之人,只要内力小有成就者,便可对人的目光心生感应,更何况她家学渊源,习得一身上好内功,虽功力不深,却颇有奇效。 她微微一笑,竟是大方的回视过去,也认真打量一番。 这位沈姑娘,她半年前便听说过了。 那时她还当他们二人长得极为相像,闹了一场笑话。 花天珠多看了几眼,不得不说,这位沈姑娘正是少有的美人,比之她师傅在江湖中的几位红颜知己也丝毫不差,也不知连少主为何对这门亲事如此抵触? 莫非也是不愿被人掌控婚事? 她以前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许多富家年轻男子最不喜长辈指派的妻子,不能反抗的,便离家出走以示抗议,不被抓回则誓不罢休。不过那都是少年人的想法,连少主……连少主从年岁来看,似乎也还是个少年。 只是平日做事,别人总认为他比青年人还要成熟稳重,这样的话,偶尔有少年的逆反心理,也说得通。 她心中已转过数个念头,眼睛却还盯着沈姑娘,忘了移开。 那沈璧君原本只打算偷偷瞧着花天珠,却未想对方径直看了过来,目光中还带着几分了然和通透,她错愕一下,只以为偷窥被抓包,面上红了红,仔细沉吟辗转一番,还是咬了咬唇移步过去,“可是花姑娘?” 花天珠心想刚才是否念多了连少主,遭了报应,他被推的未婚妻便要找上门了,“是我。” 以她二人这尴尬的关系,走在一处说话,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要觉得极为古怪,她更是古怪。看看归看看,谈话就不一样了。 何况她非常心虚。 “你和连庄主,真是如他所言那样的关系?”沈璧君声音并不大,只他们两人能听到,且眼神中没有怒火,看起来倒是好奇居多。 只是她说话十分直接,像是很少与人交流,不太懂谈话的技巧。 花天珠心中一叹。她和连少主当然不是那种关系,只是眼下的情况,她不可能拆连少主的台,万一连少主再被逼成婚,造成一对怨偶,她罪过就大了。 虽然她觉得沈姑娘这样如同闺秀一般的妻子也没甚么不好的。 花天珠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助连少主做完这一票,再往后她走了就不干她什么事了,于是坦然的点点头。 “他能在众人面前说出那番话,想必是喜欢极了你。”沈璧君轻声说,也不知是有些羡慕还是别的,不过后来花天珠总算知道她为何突然走过来问了这么一番话,只因沈姑娘后来欲言又止,接着解释说:“对不起,我方才偷偷瞧你,只是十分好奇,并无他意。” “……没关系。” 第二日连少主无意多留,老太君自觉被小辈驳了面子,也拉不下脸来挽留,总之无垢山庄的车队先其他人一步自沈家庄缓缓驶出,花天珠站在门外,身后却有人唤了一声。 声音十分熟悉。 那人快步走来,脸色微微发红,又似乎有些惊惧几分发白,正是同表哥一起赶来相送的徐姑娘,她望了眼无垢山庄的马车,忽然低下头问道:“我昨夜思来想去,总觉得你两指夹剑的那招十分玄妙,不知花姑娘可否告知,那一招如何称呼?” “自然可以,那是我师父的独门绝技,叫做灵犀一指。可惜我使得还不够火候,你若见了我师父出手,便知为何这般称呼了。”花天珠倒是十分好笑,她师傅若是知道有人如此夸赞他的招式,尤其还是个美人,只怕真要开心极了。 “灵犀一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好美的名字。 徐姑娘不敢看她,只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想也不必看你师父了,只你一人使过这一招,我便已觉得这名字十分贴切。 徐青藤看着表妹这般模样,笑道:“这灵犀一指我却没见过,不过那使白绸的手段可是了不得,第一次遇见,连我也要吃个大亏的。” “确实不凡。”朱泉微笑着附和一声,语气中难免几分赞赏之意。 许多女眷不知其意,见身边有人大点其头,颇觉古怪,询问过后才将花姑娘的形象与之对照一二,顿觉一阵头皮发麻。 不过,师父? 不只徐青藤等人在琢磨这个词,连少主也在心中默念了一番,心中更冷了几分,她时刻不忘家中亲友,更是将师父挂在嘴边,只怕是归期将近,已忍耐不住了罢。 也罢。 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连少主一路上再不多说话,虽然他总是这般寡言少语,直到抵达江南边界时候,连少主神色淡淡,褚七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少主,咱们路不对。”这一日周十三策马近前,拧着眉头望了望前面的路,心想少主不是回无垢山庄?怎么绕了远路拐到杭州来了? “去杭州。”连少主不欲多言,他此时虽不带笑意,却已恢复平静。 他心想大抵是逍遥侯的一番布置叫他心中火起,才迁怒了花天珠,并不该如此。他调整好状态赶路,这时倒也不觉得对方有何错处。 已经很好了。 即便是走前仍对他表达最后一次善意,连少主这般想着,虽然他并不需要。 周十三不解其意,正要多问几句,叫周十四赶过来拉了一把,这才耷拉着脑袋往一边去。 杭州城外是一整片密林,野外的客栈倒有几处,无垢山庄的车队停在距离密林最近的一家客栈。 傍晚花天珠亲手做了糕点和精致的小菜,小姑娘似乎也看出连少主近几日情绪不高,心想这人大概是受了监察司的影响心中忧虑,便在杭州城外这一晚特地取材做了十分美味的饭菜。不可能让一个心情不好的人,再来食用荒郊野店中的寒食,这岂非让人更难有好心情? 只是这番好意注定要被辜负了。连少主坐在客房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修长的手指触碰了下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即使馨香扑鼻,却也不肯尝过一口,反而远远将托盘推开。 良久,他拉开窗。 寒风透入房间,将台烛吹得四处摇晃,突然噗地一声灭掉,将他的人影倒影在黑暗中。 连少主若有所思的望着对面的窗户。 她今晚该是要走的。 第二十一章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花天珠就已醒来了,她身上盖着一件厚披风,乌黑亮泽的长发如瀑散下,整个人却如悬浮在空中般横在房间正中央。 仔细看时,才发现链接两根横木的是一条如鞭一般纤细的绳子,小姑娘闲适的躺在其上,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既可以锻炼平衡、又能够加深内力的睡眠姿势。 她翻了个身,眼睛正朝着紧闭的窗户,忽然脚跟抵了一下细绳上,上半身径自飘然而起,下一刻已端坐在半空的细绳上。紧接着,她长袖一甩,后单手吸回,窗户便咔的一声向两边打开,尤带着几分凉意的空气探入屋内,却也吹散了一夜的闷气。 小姑娘眼睛半闭轻吸了口气,余光瞥到薄雾后的一道人影,她扭头看去,冷不丁便对上一双漆黑的双眼,似乎已看了她许久,但那神色中没什么情绪,十分平淡。 小姑娘惊得有些不稳,身下的细绳也跟着动作晃了晃,待看清对面之人后,小姑娘才笑着挥手,“庄主也这么早?” 她昨晚睡得早,今天便起得早,一睁眼房间里都还是暗着的。若是往常,她一定还要再躺一会儿,不过想到快要回到无垢山庄,她心情极好,就开了窗透气。 未想连少主竟要更早些。她也不觉得奇怪,连管家早先说过,连少主有晨起练剑的习惯,只是冬天太冷,她那时走敢走出房门已是中午,从未见过罢了。 连少主原本如深潭般静止的眼神似乎微微一动,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好长时间才淡淡的回应了一声。他垂下眼,接着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手臂,沉稳地合上窗户,只是分明这般简单的动作,若是细察之下,必然会发现对方做来,竟微有几分僵硬。 烛台和食盘早已十分冰冷,几乎和窗外是一样的温度,连少主发冠束起的乌发冰冷的贴在身上,衣服也微微潮湿,显然不止在窗口了一两个时辰,至于今日是否晨起练剑,更是无稽之谈。 他从昨夜等到今晨,若有异动,定然不会逃脱他的视线,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对方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 小姑娘十分聪慧,该是能想到从杭州城外这片密林入手,身佩玉璧再穿过小片密林,回家的可能起码有七分,她倘若真想走,必定不会放弃昨晚这个机会。 毕竟再过几日就要回无垢山庄,姑苏距离杭州城外,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她不是一直想家的吗? 路就在眼前,为何连试一试也不曾?她明知无垢山庄眼下似乎已被朝廷中人盯梢,颇多外患,不尽快离开极可能被卷入麻烦中,或许这一次回去,麻烦便已开始,卷入了,再想脱身才更难了。 她为何还不走? 连少主心中思索许久,平静的走回桌旁,冷眼瞧了瞧那托盘——除去定了型的糕点,昨晚的热汤和小菜已不复初时模样,僵硬的摆在盘中,却仍可见搭配精美,想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他依桌而坐,手指自然地执起碗筷,悠然的品用过一番,并不在意那已失了七八分的口感。 世家子弟大都自小娇养长大,不至于注重口腹之欲,却从不曾吃过隔夜饭,连少主心中不以为意。他在酒席中举止优雅平日里似乎也华服美食,但倘若在野外,只食干肉糠菜也面不改色,轻易咽得下。 或者再往前十年,庄主和庄主夫人还在时,他若哪里做的不好,饿肚子也时常有之,连少主淡漠想道。 何况他觉得,人在进食的心态不同,口味自然也不同。这凉掉的清汤小菜,比沈家宴上的山珍海味也要好得多。 仿佛作息颠倒过来,以往练剑后沐浴更衣再下楼用饭的少主,今日沐浴后却不曾下楼,只叫小二将昨晚空了的托盘碗筷端下,便在房中打坐调息,待众人吃饱喝足做好准备,就要上路。 周十三牵出马匹,他的性格跟谁处一段都亲,对这匹从四岁就跟着他的马尤其爱护,亲昵地伸手蹭了蹭它颈上的棕毛,周十三忽然抬头看了眼二楼,纳闷道:“老七,你说今日少主这是不准备吃早饭了吗?” “应该是了,少主大概还不饿。”褚七看他一眼。 “少主一般都这个时间用饭,能不饿?我看是花姑娘将少主口味改了,吃不下客栈的早点,你看昨晚的托盘上都是空的。”周十三挤挤眼。 褚七停了一下,认真的看向他,皱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周十三也收起表情,叹口气,“花姑娘本事极大,各处皆好,虽留在山庄中,却不爱不参合事务。反而更像是借住一段时日。我虽不如你们想得多,但总有感觉,她是有离意的。我是觉得,少主以往从未显露出什么喜好,如今却总对花姑娘表现的十分特殊,万一有一日……人走了。” 褚七望着他愁了一脸,含笑说:“你想的不错。”他迟疑了一下,“我也看出花姑娘有离去之意,只是你我都看到的,你认为少主就看不到吗?” 人是少主带回来的,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少主该比谁都清楚,或者说,那小姑娘有离开之心,少主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从六年前选中少主亲卫后,他就觉得少主多智如妖,不论自己人还是对手,都可料定先机,有这样的主人是幸运也是不幸,因为根本用不到手下多费口舌。 周十三:“……” 褚七摇了摇头,“不打紧,你能想到已算不错了。” 周十三似乎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褚七搬了两个小马扎在马车边,和周十三两个一左一右坐上去。还是一大早,杭州城外人马不多,住宿的也没几个,无垢山庄一行人走后,密林外就幽静下来。 马车晃动着行在路上,来一趟又走一趟,一人未少。监察司的人似乎消失了,经过两次失败的刺杀,大约终于明白过来无垢山庄代表的力量,开始换了策略,长期蛰伏起来。 花天珠回到庄中安静的待了一阵,又酿起了百花酒,姑苏城中也有不少酒巷的,小姑娘不好喝酒,却好酿酒,因为她父亲偶尔会饮几杯,当然更嗜酒如命的还是她师父。 只是此时能有空闲尝一尝新酿成的酒水的朋友,也只有连少主了。当然。连管家自然不会告诉小姑娘,若非他特意提起,整日不见人影的连少主,原本也是没有空闲的。 年轻的庄主好像永远也忙个不停,也是该和女孩子说说话,放松一下。连管家笑眯眯望了望抱着酒坛子踏进庭院的小姑娘,安心地退了出去。 春日里还泛着几分凉意,似乎刚沐浴过的连少主还散着长发,发上的水珠落入白色单衣微微泛着湿意,只外披一件闲适的广袖长袍。 “坐。”连少主唇间含笑,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他随手将一只玉杯摆在少女跟前,看着她将坛中酒水倒入酒壶中,又用酒壶为自己斟满一白玉杯,杯中酒液确实与坊间买的不同,轻轻一嗅便有种酿制的花香味。 虽不知酿就过程,但也知十分不凡。 他看了一眼,便一口饮尽,只觉十分温和清冽,又满喉清香,却是从未品过的一种酒,他赞了一句,忽的问道:“为何请我喝酒?” “听闻少主手下有几处酒坊?但只酿的烈酒,价钱不高,大都供应远胡地区?”花天珠想了想。 “确是如此。” “这其中的利润也十分不错。我想说的并不与其冲突,百花酿活血养气,暖胃辟寒,属药酒一类,更难得气味芬芳。若从这几处酒坊中,辟出一处来酿酒这种百花酿,不知庄主以为可能送往琼都?若是以此来联络琼都贵人,更能起奇货可居之效。” “贵人?” “那人助你一次,却不知能否助你两次,监察司虽是朝中御史掌管,但若论能够压制监察司的人,琼都还是有不少的。”论交官场结合的交际水平,倒是没有比花家更有经验的了。小姑娘徐徐的道,这时发现连少主认真的注视,终于还是实话实说的叹道,“我近日发现庄外有些奇怪的人,想是没什么好意,生怕又是那些黑衣人,想必庄主也早已发现了罢。” 连少主笑了一声,给她斟满一杯百花酿,“所以你这两日,思前想后,便有了这样的法子。” “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给他市面上没有的,千金也难换的酒,他必会念你一个好,倒时也会帮你一把。”她推了推酒杯,“我一杯便醉,还是不喝了。” 连少主失笑,“你自己酿制后都不曾尝过?” “以前尝过的……”小姑娘迟疑。 连少主眼中一深,“为何不再尝一尝?在这里酿酒,应是你第一次。” “味道莫非会有变?”小姑娘好奇的看了看酒盅,轻嗅了嗅。 她并非第一次酿酒,这一次手感还是不错的,想了想,她还是尝了一下,冰凉的百花酿顺着舌尖温温和和的流入喉中,十分甘醇,只是这酒后劲不小,只觉得那口酒味道更浓了。 对面的人看着她喝过一杯,竟也跟着对饮起来,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仿佛在梦里说话般,问道:“你既已为无垢山庄考虑了周全,准备何时回去?” 小姑娘酒量太浅,已有几分醉意,她蹙了下眉,想了好久才似乎明白对方问的什么,“回去?庄主也已猜到那玉璧可带我回去?” 她说完点点头,反应并不大,甚至认为对方能猜到才正常,于是很快说道:“本想快一些的,但你如今这般处境,我自然要留下帮你的。待监察司的事情一了,我便走啦。” 连少主看了看她,只觉得喝醉的人,头脑总不会这般清晰,他沉默一下,“你……可是醉了?” “还不曾。”小姑娘摇摇头,肯定道:“我体质偏寒,虽然喝一杯酒要醉,但醉得十分慢……我若真的醉了便是睡着了,不必问,自然能看得出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连少主缓缓说道,他手指按在桌上轻点一下,又接着淡淡道:“只是你与此事没有半点牵连,不必留下。” “庄主。”小姑娘站起身。 “你我清算一下,你将我从林中带出,你借我一件披风,若没有庄主,饥寒交迫我便能侥幸活下来,也要去了半条命。”她点着手指清算,“另外半条命在关中的那一晚本该没了,我是如何恢复过来,庄主莫非不知?” 连少主不发一言,只觉得有趣,这世上记得清恩情的向来只有施恩人,到她这里却反了过来。那洞中的武功和短剑,她都忘了干净? “倘若你我不过点头之交,我必然不会多管,但并不是的。无垢山庄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更何况庄主更对我有恩,”她眼中含笑,“此事一日不过,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你要陪我?”连少主说出这句话,心中分明有些感到可笑,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片刻悲凉,也有一些更为陌生的情绪……他神色莫名地望着杯盏。 只是再无人回话。 他低下头,见白衣小姑娘已抱着石凳软在一旁,一只手还下意识搭在额头上,仿佛晕得很,当真应了那句醉了便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这一晚并不平静,也许是酒劲太大,也许是不小心饮了太多,也许只是甚么也没想,连少主身影穿梭在院子里,犹如鬼魅一般,手中剑光在月色的映照下却十分显眼,绵延不断。那醉酒的小姑娘被他叫人送走后,他望着愈发深邃的黑夜,似乎也是醉了。 然后他一刻不停的练剑,最终伸手撑住院中那一颗大树,对着树根泛呕,好像要把身体都空出来。他眼中的神采却是比清幽的月光还要明亮。 他差一点要信了。 如果不是这感觉太过温暖,让他这样喜欢,他也不会突然警醒,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人可以在一个地方失败,却不能失败第二次。他不会的。 他的心渐渐冷硬起来,再也不会有一分动摇。 即使是亲密如夫妻关系的两个人,也一样会有经受不住诱惑,更不必说,他对于她,只是一个朋友。 这样单纯的年纪,总会做些冲动的事,只因得到的太顺利,拥有的太多,便不再多么重要。往后遇到了另一种诱惑,走的会更决然。 百花酿并未尽快投入生产,这种采取上百种花瓣和药材制成的酒,本身无法量产,又因为不曾放在酒坊中生产,至今也只酿三坛。 这三坛酒至今存放于无垢山庄的酒窖中,无人知其地点。 与此同时,曾在某日暗中夜会过连庄主、数月后又随同无垢山庄队伍一同出行沈家庄的白衣少年,也换了身女人的装束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 柔软的衣料穿在身上,好像紧贴着皮肤会呼吸一般,随着她的腰肢摆动,更显柔美。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踏入此处,她虽在逍遥侯手下被人称为小公子,但每当走进这里都会心中胆寒。因为那张舒服而巨大的床上,躺的就是那个叫逍遥侯的男人。 她轻轻靠近,乖巧地将所遇所闻皆汇报出来,并无半分隐瞒,因为她心知在她之前,定有人先一步禀报过了。 “姓花……”逍遥侯念着这个姓氏,大约心中无法将这个突然现身的美人对号入座,有些惊疑不定,实际上早在数月前,他便已有这种不安。 这样武功高强、又闻名于江湖的美人儿,若是当真出现过,他做的梦里,早该知道了。 是的,逍遥侯也做过那样一场梦,最开始他以为不过是日有所思梦中巧合,后来才渐渐认为,梦中一定是他的前世,并且这一世他是携着怒火重生而来,就是为了报复所有丢弃他的、欺骗他的、让他生不如死的仇敌,这其中有他亲生父母、无垢山庄前庄主和夫人,有他的养母,和他在梦里就已果决杀死的养母之女。 好在这些人都叫他杀了,从他意识到重生的那一刻,他开始设计将已害过他,和将来要害他的人,都埋进了土里。 如今只剩萧十一郎,和连……城璧。 他对这二人都有十分复杂的恨意,但这两人经历本就十分悲苦,叫他欢喜,所以他不欲过多插手。 他只需要置身事外看一场戏,看连家那个继承人的妻子,如何身怀有孕红杏出墙,爱上一个江湖浪子大盗,看萧十一郎和连|城璧,如何为一个女人如何水火不容,如何刀剑相向,如何你死我活。 看着这三人如何日日活着都感到痛苦,他该多快活?然后,再由他亲手终结这一切。 可眼下计划进行到一半,却被另一个女人破坏掉了……那个姓花的美人儿,竟能让连|城璧为她推掉与沈家的婚约,究竟是哪里来的变数? 逍遥侯细细思索。他胆子极小,却因武功和重生对一切尽在掌控,颇为自负,他这时也渐渐想到花天珠第一次出现的时机——那一日,他重生后才联合起来的盟友,突然在杭州城外对连|城璧出手,促使连|城璧在密林中停留,这才有了后来,他带着那花姑娘一起出现。 可以说,若非因为他联合了上辈子不曾出现的盟友,这姓花的女人本不该出现……下属前来禀报时,曾言道,在沈家宴会中这花美人儿看似大病未愈,且此前也曾去寻关中飞大夫求医。 想来上辈子里,没有盟友一方的一系列刺杀手段,连|城璧未能在密林停留,那花姑娘后来就算走出了密林,总归没能遇到连|城璧,也找不到飞大夫,因而该是病死在何处了。 可惜了……上辈子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死掉了,听说是个与沈璧君不逞多让的美人儿呢,他还没试过是何等滋味,逍遥侯这时露出一个说不出什么味道的笑容。 “你说,这天下间最好玩的事情,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逍遥侯笑容更深了,既要护送人去关中,又宁肯得罪世交沈家也要娶的女人,总归是放在心上的,这位连家继承人,比上辈子可要不理智得多了。 倘若真正陷了进去,才是好玩了。 想想看,若是江湖第一美人从沈璧君变成这位无垢山庄的花姑娘,萧十一郎又夜探无垢山庄中瞧见这位大美人儿,会不会将上一世重演呢? 逍遥侯眼中越发的亮了,只觉得别人越不痛快他就越兴奋,此刻身体更忍不住激动的动弹几下。 只是他仍然还是躺着的,他的身体依然裹在锦被中,仿佛这样就可以遮掩他畸形的身体。片刻后,逍遥侯凝视着小公子的眼睛,露出满意和赞赏之意,“你做的不错,去休息吧。” “是。” 对小公子,逍遥侯还是利用居多的,上辈子这女人被他控制在手里,无论嘴上说的有多忠心和爱慕,说实话,他都不太相信。不过,在梦境的记忆里,她似乎真的不曾背叛过自己。也因此,看在她十分知趣的份上,他重生以来,也难得对她放任几分。 逍遥侯舒心的笑着,不过,也只有这几分了。 “少主人。” 小公子心中战战兢兢移步而出,在门外便遇上缓步而来的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见她在此微微一惊,连忙恭敬喊道。 “你怎在此?可是主人有事找你?” 那少女低首道:“是。” “那便去吧,你许记住,为主人好好做事,主人不会亏待于你。” 她挥挥手,眼中冷光瞧着这人对她再次行礼,心知是逍遥侯另有要事吩咐,也不知那人方才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十分疯狂,之前嘴上又曾提到过花姑娘和无垢山庄,仿佛已有不少决断。 可惜此事是吩咐旁人来做,若是交给她动手,起码还能分析逍遥忽的意图,要知无垢山庄现今可是和她在同一条船上,没有了连庄主一起对抗逍遥侯,她不可能独自一人逃脱这里的掌控。 逍遥侯要对付无垢山庄,若后者失败,基本等同于一个巨浪将她解脱的可能尽数冲毁。 她心中略有些急躁,只能将今日和逍遥侯一番古里古怪的话传递出去,寄希望于向来颇为神秘的连庄主,能凭借只言片语看出逍遥侯下一步的做法。 虽然她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不过在她想来,即使看不出,无垢山庄也能提前做好防御。 小公子在江湖上行事狠辣,却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比不上逍遥侯老谋深算,连少主也曾考虑过这一点,所以两人合作多年,自有足够保密的消息传递方式……只是当纸条传至连少主手中时,他唯独盯着其中一行字,默念了一遍后,冷冷一笑,手中一道巧劲便将纸条震成碎末,随手一扬。 碎末撒了满地。 他心中念着:这天下间最好玩的事情,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几乎在看到这句话后,连少主便已全然探知到逍遥侯的想法,原本该顺其自然发生的事被莫名破坏掉了,便还想着再创造一次悲剧吗? 只是这一次会发生又如何,不会发生又如何? 自然与他没甚么干系。 未过多久,沈家宴会之事在济南城中悄悄传播,不过一个月内,便已传遍了坊间,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再次摇摆,去过沈家的女子中,有人说:沈姑娘确实极美,瞧着就不似凡间的,倘若没有连庄主身边那位,别人说她是第一我也是同意的。只是两个人站在一处,谁更美一些,大家还是分得清的。 这话传的越发广,几乎某一夜之间,江湖上大街小巷都已知道,无垢山庄中连少主的未婚妻姓花,乃是天下少有的美人。直至后来无垢山庄有一护卫喝醉了酒,在外吐言说,庄中埋有三坛万金不换的美酒,以数百种配料和药材所酿,功效非凡。 据说那三坛酒,每一坛都极为珍贵。且这世上从未有人喝过那般美酒。 逍遥侯的势力极大,类似的消息不知传出几条,除去无垢山庄中有美人美酒,还曾有人看到海上运来一匹皮色华贵的胭脂马,直达姑苏。 姑苏城中风云涌动,连少主仿佛对这消息充耳不闻,他虽对逍遥侯的谋划十分反感,却也不知为何,并不曾放手去管。 第二十三章 无垢山庄的名头本身极为响亮,这一次更是冲出江南,在关中之地也流传开来,这一次流传的不是无垢山庄做了多少善事,而是庄中的美人、从未有人尝过的美酒以及难得一见的宝马。 关中向来多大盗,黑道上更有十三帮强盗,刀口舔命的人虽然也会惜命,但更多人从来不在意明天如何过,那美人美酒和宝马,叫他们心中难免升起一股火焰。 只是基本上听过无垢山庄名字的,都知其庄主武功了得,本身便是顶尖的一流高手,真要闯进姑苏城中偷窃或强抢,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兴许第二日就要被刺个洞穿,尤其是姑苏太远,这也打消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但同样也有那么几个人,一路从关中出发,不计日夜策马兼程,估计再过不久便能抵达姑苏,连庄主的名声虽盛,但关中太远,听到的都跟说书一样,这种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往往不会太有震慑力。 花天珠这几日外出时,总感觉盯梢山庄的人越发的多了,只山庄附近的便有不少,更不必说整个姑苏城中,这让她十分忧虑,总认为这是监察司要出手的征兆,只是百花酿还未投入生产,山庄与琼都的贵人也无一联系,这个时候若是监察司再来,只能靠硬拼。 她心中寄希望于那穿过一道旨意的天子,盼着连少主在其眼中十分有特殊性,能愿再次抬一抬手,压住监察司的动静。 毕竟江湖势力再大,也是不可能同国家相比的,真正硬拼,或者连少主等人会无性命之忧,但无垢山庄整个势力却要损失惨重。 她还从没有这样愁过。 小姑娘坐在房中的绳索上晃了晃,望了望桌上莹莹的灯台,一时间竟有些与连少主感同身受,她不过来了数月,便已觉得此处江湖太过复杂,甚至有些事情打的你措手不及,可连少主自小没有长辈守护,生活在这种环境,竟早已习以为常。 尤其是,这两日一到夜里,头顶上时不时响过一串轻巧的脚步声,有的重些被抓了,有的……或许确实步伐轻巧了,比猫儿还要小心翼翼,却也不知运气是否一向这样不好,偏偏犯到她头顶上来,叫她这种天生耳目聪慧之人,想不发现都难。 小姑娘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并没有被她刻意压制,十分平常,因而但凡有些内力的人,也容易听得到。 那屋顶上的人顿时脚步一停,大约十分小心谨慎,这一停顿之下,似乎微微躬下身子,在隔着房瓦附耳倾听,整个人如幽夜中的精灵一般灵敏的遁在夜色中,只听到一阵风吹嫩叶的莎莎声。 花天珠从半空中的绳上跃下,一双手已轻轻推开雕着精致花纹的房门,她身上是一件淡青色的衣裙,又身姿苗条,走在夜风中格外好看。 山庄中裁衣服的婆婆总觉得年轻小姑娘穿白色太过素净,喜欢给她做些亮色的衣服,婆婆待她特别好,她心中看的清楚,虽偶尔也会习惯性的穿着白色,却也将鹅黄、淡青的颜色换着穿了,也叫婆婆开心些。 只是她不推门还好,一走出来,那屋顶上的人身体一僵、更如头上贴了刀般横着趴在瓦片上,似乎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屋顶上的人明显动作有些慌乱,不过好在轻功不错,没有弄出声响来,那人像是颇为自得,松了口气,又灵巧的微微移动了两步。 听在花天珠耳中便是瓦片和衣服的摩擦声一阵响,她走出四五步,只觉得这般继续装作听不见,只怕有些像耍人了,她只能转过身来望着那黑影道:“姑娘。” 体态轻盈,身材纤细,动作更是像极了女子,此刻虽借着夜色趴伏在屋顶上,在花天珠眼中却十分清晰,还能看得清那双保养得宜的女子的手。不是姑娘又是什么。 那人仿佛僵住了,更是一动不动,大约还猜测花天珠叫的是不是自己? “不必看了,此处只有你我两人,那房顶虽黑了些,我却并非看不到的。”花天珠心中是十分好奇的,这两日来夜访山庄的,基本都是男子,今日却能叫她遇上一位姑娘,尤其是从这姑娘露出的双手可见,对方家境并不贫困,怎会跑来无垢山庄做贼? 只是她话音一落,那房顶上便倏地跃起一道黑影,霎时间夜空中便有三点银光飞刺而来,两人无甚么深仇大院,这银针并非冲着死穴而来,却也十分厉害,若是被制住,没有三四个时辰不得解。然而或许那黑衣女子也想不到,自己这成名已久的“暗青子”,此时竟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已对付不了。 那淡青色一群的小姑娘眉心一蹙,神色微微凝重了些,只将右手衣袖朝上一卷,便已将三根银针卷落地面——银针发出十分细小的清脆响声。 这一招似乎也惹怒了对方,小姑娘足尖踏在门前的石板,旋身一跃平地而起。她动作已经够快,手中更是扬起一截青色的绸缎,那顶端滴溜溜旋转的小球铿地一声击打在黑衣女子肩下半寸,正好打在一处穴位边上,麻得黑衣人眼前一白,几乎要脚下一软滚下地面。 花天珠习惯性的以青绸将人包裹成一团,望着面罩已掉落的黑衣女子,发现对方其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这就让她越发想不通了。 “你银针使得极好,武功也不差,想来并不缺衣少食,来山庄所为何事?” “小妹子是何人?”黑衣女子并不答她的话,只问了一句,兴许知道再如何自己也反抗不得,声音更放柔了许多,“你这身武功可真不得了。” 她这般问道,忽然面色一变,又幽幽道:“莫非妹子便是连庄主那未婚妻了?是了,我在坊中便听闻,连庄主那未婚妻,喜穿一件白衣,身披白色披风,沈家宴会上显露的武功更是善以白绸制人,我只当绸缎是白的,未想也有青的……” 花天珠不好回应,好像自沈家回来,全江湖的人都已将自己预定成连少主的未婚妻,她心想幸好自己是要走的,若换了旁人,日后真是要有嘴都说不清了,连少主让她做这个人选,果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她自觉连庄主的好人度又上了一个档次,见黑衣女子也不肯说出目的,便缓缓说:“你夜探山庄,总不会是什么好意,我会将你交给管家。” 黑衣女子本在仔细打量她,一个十分美艳的女人,再见到另外一个优秀的美人时,总会忍不住比对一番,只是她自觉自己十分魅力,却不免在心中感叹,这小姑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是容貌气质无一不精美,已然清丽到这种地步,也难怪江湖中总传言连庄主如何心中喜爱这位未婚妻了。 这时见她这般说,看来是要将自己当做小贼处理了,不由扭头看着院外某一处,仿佛那里本该有个人一般,黑衣女子气道:“我知道你必会跟着,怎还不来救我?” 她裹在青绸中,脸上有些羞红,叫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逼到这种地步十分难为情。她活了将近三十岁,竟难得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你不叫还好,一叫我也暴露出来,这下救不了你可怎么好?”男声响在院中,不过片刻,墙头上便站了另一个黑衣人,只是没带面罩。看身形男人十分挺拔,气息也格外悍勇,他眉眼很浓,脸上也留着浓密的胡子,只一双眼睛微微笑意,看起来十分洒脱野性。 “这倒不会,你原先坐在第三个屋顶上捧着葫芦喝酒,我出门便瞧见了,只是见你一动不动只会喝酒,不像来做坏事的,便不再管你。”花天珠将黑衣女子点了穴放在身后,“只是你要带走她,却不行啦。” 黑衣男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明亮,他以为像这样小的世家姑娘,遇到黑衣人会高声喊了人来,没想到这一位行事倒有些江湖人的感觉,确实十分有趣,他低声笑了笑,这时候自然不敢放开声音说话,毕竟无垢山庄的高手太多了,“我若打不过你,自然救不走她了,只是你这样身手厉害女孩子,还真是少见。” 两人一人站在墙上,一人立在院中,隔着一段空气对峙的样子,竟可成画,只因那黑衣男子野性气息太重,太过浓烈,而院中女孩微微稚嫩,却清丽雅致,如此冲突的风格,画面却意外的和谐……并让观看之人心觉十分刺目! 连少主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客房的院外,他身后空无一人,眼中冷漠地望向墙头的黑衣人,接着越过他,轻轻地看了眼院中的小姑娘。 逍遥侯想看一看,还会不会发生前世的事,他……大概也是想看一看的,至于希望,他放任消息引来风四娘和萧十一郎的时候,也不知希望自己最终看到什么。 但是还不等事情发生,知道萧十一郎已进了山庄,他竟不知作何想法,静静来到这院中,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 他心中并不如便面上这样平静,而是微微翻涌着,越涌越疯狂。 这时他突然想立即杀了墙上那一人! 也许一切,不该发生的,都将结束。 从未如此之想。 第二十四章 萧十一郎抵达姑苏之前,便已听说过无垢山庄中这位姑娘,他眼中虽有笑意,心中却十二分的认真,作为一个能从马车夫的儿子,混到如今可以将关中黑道十三帮的总瓢把子花平都败于刀下的人,他总不会无知到连危险都判断不出。 眼前的青衣女子,使得手段闻所未闻,身手更是不在花平之下,甚至天赋异凛到能隔着三个屋顶,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他的踪迹,若为敌人,则必为劲敌。 按理说,这人抓了风四娘,说是敌人也不错,不过萧十一郎却也能从对方眼中看出,她并未有伤人之心。但他依然有种危险的直觉。 这种恐怖的直觉曾救过他许多条命,每一次当他险之又险的避过必杀之局时,他便告诉自己,不可小瞧这份直觉,于是这一次的直觉,同样叫他迟疑了。他拔起身体高高站在墙头,夜风吹动他的黑衣,叫他愈发肯定起那股危险的气息……不是错觉! 所以他一动未动,并不打算率先出手,只遥遥的隔着院落与被裹成一团青茧的风四娘对视一眼,随后若有所思的看向花天珠。 只是他越这样做,那危机仿佛越发来临,犹如一把尖刀已逼近后背,萧十一郎喉咙震动一下,浓密的胡子底下忽然苦笑一声。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在无垢山庄外,便将风四娘拦住。这个武林第一世家究竟有何种底蕴,他们都没能摸清,却也敢连夜来此在人家地盘上动土……还真是在关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养出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 “姑娘,你将她交给我,我们便即刻离去,绝不再踏入此地。”萧十一郎刀柄已入手防范着暗处的危机,眼下对着花天珠,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抢夺。 花天珠听后思索过一番,有几分意动,却在片刻后皱了下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摇了摇头道:“她偷入山庄,到处踩点,显然别有目的。我先叫管家问她几句话,再放她走。” “没甚么好问的,全天下都知你那连庄主手中的好东西!如今的姑苏城,想要连夜摸进山庄的人没有一百也总有五十,没闯进来只是还在观望罢了!”裹在青茧中的风四娘语气中十分不屑,她说的都是实话,并且实际上在外观望的人,不在少数。有些甚至摸索了半个月还不敢闯进山庄一步,简直胆小如鼠! 莫非这无垢山庄还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若非她今日踏错了屋顶,胭脂宝马虽是难说,但传言中的三坛美酒,必定早早到了她手中。 这般想着,风四娘稍微失落了一下,越发觉得是今日运气不怎么好,撞上了硬茬子,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出手如此干净利落,若她当时是在一旁看着,怕也要在心中狠狠地道生好。 只可惜她是被抓的那个,心情就格外一般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风四娘这人,她若非另有目的,大多数气急的时候,说话都十分直接,一句“你那连庄主”,成功的将花天珠的思绪尴尬的卡在此地,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甚至都忘了问她和姑苏城外的那些人,到底觊觎庄主的何物。 萧十一郎也沉默的看着院中两人,他手中微微一动,打算将握在手中的刀柄抽出,说的越多越有可能惊动山庄内的高手,他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将青绸割断,带着风四娘逃之夭夭,否则再拖延下去更走不了。只是他手中刚用了些力气,一股冷极刺骨的寒意从背心处袭来,将他骇的寒毛直竖! 无数次救他脱离险境的直觉再次挽救了他一命! 他耳中尚未听到丝毫声响,手腕便已飞快一个转动,长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回护在身后,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中确实放大了无数倍! 萧十一郎这时腰背猛地一弓,脚下使力整个身体在长刀的守护下如陀螺般转了一圈,他做这个动作之时乃是千钧一发之际,几乎要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他身上已起了一层冷汗。他这才看清身后的那一柄踏月而来的长剑,和那一个双眼睛冷漠的望着他、其中仿佛包含着世间最为复杂的情绪,又仿佛只凌厉如实质杀意的……执剑之人。 “你是此地主人……连庄主?”他喉中十分干燥,简直要发不出声,萧十一郎听过无垢山庄,听过江湖六君子的连庄主,却不曾见过对方的画像,但正如飞大夫那友人所言,有一种人,你见他第一眼,就足以认得出来。 “你方才刀虽未出,意已先动,我不可能容你出手。”连少主半张脸氤氲在月色中,眼中蓦然黑了下来,他自然认得萧十一郎,化成灰也认得,这六年来,每当从梦中醒来时,他就在曾想过。 若说梦中层有人十分对不起他,萧十一郎一人便占了七成,好像本该是他的、属于他的人或者东西,最终都会被这个男人抢走。 每一次都是。 他这次本不该出现,但他下意识走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他如今正在坐以待毙,为何要放任萧十一郎来挖他的墙角?既然花天珠如今在全天下人眼中就是他的未婚妻子,那么便是假的,这间院子,也决不能容许萧十一郎踏入一分一毫! “我无意伤人,只想救人。”萧十一郎心中无奈,他真的没料到连庄主对这院中的女子这般在意,只是稍微感应到他出刀的心意,便已无法容忍的出手。 只是他也十分冤枉,出刀的时候便没想过要和那女子动手,只是想砍断绸缎罢了,可惜刀已被拦住,出刀的轨迹更无从说起,真正的解释有嘴也说不清。 连少主不为所动,他武功本就十分高强,又修习了天山六阳掌,内力深厚,用起剑招来更是神鬼莫测。 萧十一郎平生见多了人,也打多了架,却从没遇到这样无理的感觉,他手中刀势不缓,心头也一口气支撑着气势不凡,却仿佛招式都落在了空处,仿佛那是一座大山,而他无法撼动。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越发强烈,两人从墙头跃至树梢,定格在当前一招之下,连少主不疾不徐的将剑尖指在萧十一郎胸口,随意点了他的穴道,便叫了庄内的护卫来将他和风四娘带走。 “我看那女子说的不像假话。”花天珠见他接手,便放下心来,“只是如今大批江湖人士总想来无垢山庄一探究竟,此时太过怪异,莫非是有人故意作乱?” 连少主心中想,想要作乱是真的,逍遥侯自然不会希望他好过,不过倘若要深究,他在其中也是出了一份力,毕竟胭脂马能进庄,也是他受意的。 “无妨。他们是想来抢你的酒,我会保护好它。”连少主微微一笑。 小姑娘愣了下,不明白到底什么酒需要这样兴师动众,引得山庄总有人来光顾,但从连少主的话中,却也不难猜出……“百花酿?” 不过很快她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庄主已决定要实行计划了?”先将三坛百花酿的价值抬高,再送往琼都联络贵人,确实比方才酒窖中生产要好得多。 连少主又笑了笑,似乎是在默认,忽然转了话题道:“方才那持刀大汉,你觉得如何?” “我见他虽满面胡须,声音却最多是青年之人,有这一身武功十分不凡。”花天珠想了想,十分认真地替连少主考虑,“这人虽夜探山庄,却在此不曾偷盗,也肯为救人挺身而出,想必性情已定,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往后或许还能和庄主做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连少主几乎想也未想过,他能忍住不杀了此人都算好的,连少主摇了摇头道:“他名为萧十一郎,前些日子战败了花平,是如今关中黑道十三帮的总瓢把子,此前也是十分有名的大盗。此人十分招女子喜欢,想来是个风流浪子……你莫要和他太过接近。” 他说的也都是真的,在关中谁不知风四娘对萧十一郎的情谊?况且他更是知道,日后除了风四娘,将还有不少女子,对萧十一郎十分喜欢。 见到小姑娘正懵懂的点点头,连少主瞧着心中便十分舒畅,眼中多了几分笑意,“明日可否和我去附近走一走?” 花天珠从他表情中看出几分意味,认为这份邀请十分不同寻常,她抬起头,同他认真地对视一眼,也放松的笑了笑,“自然可以。” 第二十五章 无垢山庄外便是诺大的姑苏城,花天珠在山庄已久,对连少主的话大约有几分判断。显然不可能认为这一句去附近走一走,只是去逛一逛姑苏城,一定还有其他用意。当她琢磨出这番意思,与连少主相视一笑时,准确看出对方眼中的欣赏。 仿佛从这一刻目的达成一致,两人各自分开,院子里再次恢复平静。 花天珠重新躺在绳索上闭目养神,从最近日子的突发事件,和连少主今晚言中有意的表现来看,她越觉得这山庄中风雨欲来,某种紧迫感从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她也十分佩服,即使已知招惹了不可力敌的大势力,连少主也一直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掌手中。 想到管家先前含泪说着少主小时候失了双亲,自小便十分孤独,也不知他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到底是如何磨练出这份心智的…… 管家将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拴在一颗木桩上,这木桩根部连着地面,并不算宽,相反两掌足以合抱,生前也只是一颗小树,在庄中护卫想来,用此木桩来绑住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但管家心中并不这样认为,若非少主特意交代他如此,显然要故意放他们走,此刻这两个夜行人必定已进了暗房审讯。他以往随着少主见过太多江湖人士,知道许多人颇有手段,想要从木桩脱困,简直不比吃饭喝水要难,有时候连当街卖把戏的都能做到。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背靠背熬过了一夜,天还未亮的时候,看守的护卫总算走出了房间,神色中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大抵是要换班去。 萧十一郎这时禁闭的双眼立式睁开,肩膀撞了撞风四娘,让她清醒片刻,接着便挪了几下身子,露出一双被绑在身后的手掌。 他昨晚那样快的输在连庄主手中,甚至毫无还手之力,不排除连庄主的武功确实出众,名不虚传,但同样的,他实际也只拿出了一部分本事。毕竟他真正厉害的不是用刀,而是身上的这一双铁掌。那连庄主出剑不凡,剑尖几乎要刺在胸口的时候,萧十一郎确实有过几分茫然了,他习武多年,更是生死险地不知经历过多少,从没遇到过这样不容对抗的感觉。 好像对方站在极高极远的地方,在淡漠的俯视他,翻手便可掌控他的命运,这感觉一部分来自于对方的身手,一部分来自对方的眼神。 不过经过一夜的思考,萧十一郎总算没能被打灭掉自信,他突然想起寒暑苦练武功的时候,他更相信自己在这双掌上的功夫,对方必定胜不过他。 “他走了,我们也该走了。”萧十一郎小声说道,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叫风四娘都看的怔住,一时觉得这人简直像家和大山一样,让她一旦回头就可以依靠,她此前便想着,这一次若是走不了,能和这小子在一块,也是没甚么的……这时她微微收起思绪,轻声说:“都听你的。” “你说怎么走?”她问。 “就是这样……”萧十一郎心中低吼一声,捆绑在一起的双掌重重拍向木桩,他从指缝和虎口处砰地向外爆出一片木屑,紧接着,木桩发出“咔”的一道响声,竟这样被劈做了两断,无法支撑的倒下,咕噜噜滚在地面,那绑在二人身上的绳子也跟着松垮的掉了下来。 “走!” 萧十一郎低吼一声,猛地扯开身上的绳子,抓紧同样解脱出的风四娘的手臂,轻功一起便破窗而出,竟遥遥的往山庄外疾驰而去。这时候,远远地,他突然心有所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地平线虽有些微光天色却还昏暗着,那后院中的某一处,仿佛正有人看着他逃逸的动作,看着他马上就要越过山庄的墙头。 “他……”萧十一郎看清那道人影,自然也认得出这人是什么身份,可正是如此,他才微微皱起眉,浓密的胡须下依然是一张冷静沉思的脸。 “他昨晚的剑势极为凌厉,更像对我起了杀机,为何今日又要放我们走?”他想做什么?或者真如坊间所言,这位无垢山庄的连庄主总做好事,且心中良善,见了闯入家中的盗贼,也只是想单纯的关他一夜作为教训? 那昨晚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某种极为危险的杀意,莫非是错觉? 萧十一郎越想身上越冷,他突然觉得世人对连少主的分析太过浅显,这种人实际十分可怕,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你就仿佛,永远在他掌控之中。 连少主立在院中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手中用劲一挥,长剑划过一道冷光刺破空气,瞬间插入屋内的剑鞘中,发出一阵精铁摩擦的声音。 “少主。”仆人递上一条布巾。 他接过布巾,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萧十一郎的离开并不在意,若非他示意,对方绝无可能这么快脱身。 他是曾想杀了他,却又觉得,不如留着他。因为他倒要瞧一瞧,没有无垢山庄的阻碍,他和沈璧君还能否有那样不得了的感情,虽然这两人将会如何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时他已不在意萧十一郎,昨晚一战他就发现了,缺了后来割鹿刀地神兵利器之锋芒,萧十一郎就算练得一手铁掌和铁身,也犹如拔了牙的老虎。况且,即使就算对方以后得了沈家的割鹿刀,他也不会败于其手下。 他已有了更好的。 “割鹿……刀吗?”连少主微微一笑,他眼中露出奇异的神色,此时他袖中的手已触到那紧紧贴在皮肤上的冰凉短剑,同上古传承下来的这柄碧血照丹青相比,割鹿刀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天,姑苏城中谁都能看见,往日连人影都见不到的连少主,竟陪同未婚妻走在无垢山庄外的大街上,人行如织,花天珠不是头一次走过这条大街,却发现依然有以往不曾察觉的妙处,比如东头那处狭窄巷子里、连个门牌都没有的人家,居然是一家豌豆黄店,并且每日只做三十份。 显然这家只在小范围传扬的店已颇有口碑,来预定的人更都是姑苏城中颇有身份之人的仆从。豌豆黄口味十分独特,比之花天珠的手艺也无不及之处,她隐隐嗅得出这豌豆黄十分驳杂的用料,分析之下竟发现对方一连用了三十种食材,一时有些跃跃,十分想知道店家如何融合进去的。 这次回去,定要钻研一番,小姑娘心中想,说到遗憾,除了现在还无法回家,倒也还有一桩,她和师父那一日本打算去吃苦瓜大师的素斋,可惜还没能到地方,她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怕这次就算回去,也赶不上苦瓜大师的素斋了。 小姑娘神色有些失落,连少主看出她兴致落了下来,便不再带着她乱跑,反而到了一间茶舍。 两人就近而坐,茶舍内便走出一少年,煮好了差,分别倒进差碗里,花天珠道了声谢伸手接过,刚放在唇边,鼻间便嗅到一股十分淡的异味。 小姑娘心中一愣,茶碗停在嘴边,眼睛已不由自主的看向连少主,并对他微微示意,连少主点了点头,随后便面色淡然的饮下一口。 “我已知道。”连少主笑了笑。 “喝吧。”那煮茶的少年也笑了笑,眼中并无恶意,反而花天珠看过去的时候,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也尝了一口茶水,将异味压在喉中咽了下去,她猜得出连少主今日提出外出,必会有所动作,莫非正在是这茶舍中?只是这样想了几个年头,她便昏迷过去。 她一直都记得,当日在沈家庄时,连少主对徐青藤说,他这世上最为相信的,也就是她了,那么此刻,她也同样不曾有一份怀疑。 她心中十分相信连庄主,这个人,总归不会害了她的。 茶社中只有两个人还清醒着。 那煮茶少年望着晕倒的姑娘,眼中惊异连连,“她就这么喝了?问也不问就喝了?” 连少主也望着花天珠,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脉搏,眼中再一次出现复杂的神色,“是。” “她竟这样信你?”少年心中震惊,口中啧了一声,眼中带着几分奇异的神色,不可思议说:“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我是说,我没想到,你们莫非真是那样的关系?所以她才毫不犹豫?” 自然关系是假的,可她的不曾犹豫也是真。他原本并没想过要在此试验她会如何,准确的说,他们这时候是朋友,再往后就不会再有交集,他既没有付出多少,也不可能让别人为他不顾安危做甚么。 他开始是这样想的。 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连少主沉默片刻,未发现原本十分紧凝的眉宇,此时已变得十分柔和起来。他眼中依然看向少年,忽然淡淡道:“关你何事。” 少年扫过他比前一刻还要愉悦的面色,心中十分不忿,蓦地冷笑一声——不说又如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第二十六章 少年和连少主之间,虽是合作关系,却基本上相看两相厌,毕竟都是善于谋略和伪装,且不拘手段之人,实质上心狠的程度差不多。真的没什么可互相欣赏的。 这少年正是逍遥侯的手下小公子,此刻他能到无垢山庄,也正是为了完成逍遥侯的任务而来。小公子和连少主两边一合计,决意假装中计,便定这茶舍中部署一番。甚至为防计策实施太过审理,引起逍遥侯的怀疑,连少主又拖延过几日才来,总算至今都未出过意外。 一辆马车停在茶舍后院的门外,小公子将花天珠抱上马车,接着又肩扛着在外人看来似乎已失了力气的连庄主,准备将他扶进马车。 “你为何不在她茶中放入解药?”即将后门时,连少主开口这样问道。他虽在数年前便已找到小公子,两人却各有怀疑,并不肯尽信于人,磕磕绊绊两三年后才算勉强合作过一回,但直至现在,连少主也不会给他太多信任。 所以那茶中的解药,他早已要来一份验证过后,才提前服下。今日他只以为茶中就算有异,也应放入了解药,毕竟茶水对他已无用,所以接到花天珠提醒时并未多想,并十分放心的让小姑娘喝下。 但方才给对方把脉时,他才发现,那茶中是没有解药的。 这也是小公子说到“她竟如此信你”后,连少主心中微微一滞的原因。 “忘了。”小公子神色桀骜,似乎半点不觉得这样任性的做法有何不对。她只是想看一看,这位连庄主的未婚妻会如何选择,尤其是,那里面加的不是简单的迷药,而算是一种慢性毒|药。不过虽然是慢性,但喝第一次的时候也会全身麻痹,虚弱,乃至昏迷过去。 她知道对方嗅觉灵敏,在沈家时,便能闻到徐姑娘下的千金散,换了异味更重的,自然更容易闻得出。 “给她服下,毒自然可解。”自己充作苦力驾着马车,小公子嘴角一撇,隐秘地将一瓶解药扔进车厢。她下了毒,却并无害人之心,尤其是连庄主的人。她行事无法无天,却还没那个胆子。 何况她觉得,花姑娘比连庄主顺眼多了。小公子心中冷哼,那连庄主和他一般无二,显然也并非好人,说不定朋友都能利用个够,这女人莫非是傻的吗? 喜欢……这种人? 马车在外瞧着其貌不扬,内部却十分精致,镶有珠宝挂饰,身下还铺着一层昂贵的皮毛垫,随意一辆马车也是这般情况,可见逍遥侯暗中积聚的财富,半点不下于江湖世家。 连少主手中接过解药,将药丸给小姑娘服下,对方十分疲惫的躺在软垫之上,眉心也微微皱起。想来喝了那碗茶后,睡得并不舒服。 他拇指抵着她下颌,促使她微微张开嘴,随后将药丸喂入进去。幸好那药丸入口即化,倒省了喂水的功夫。只是他手指离开时,对方柔软的唇蹭在他掌心,这一刻好像格外脆弱。 他收回手。 不再留意这份心软,窗外车帘撩动,连少主也不再继续端坐,如花天珠一般躺倒马车中,只是这马车在路上颠了一下,叫他又瞧见小姑娘的手指在马车壁上磕了一下,再一望去,那一段指骨的皮肤已经微微泛红了。 连少主沉默盯视她好一会儿,也不知多久,那小姑娘又被磕了一下,他双唇微抿,伸出手臂将对方扯了来,困在身旁,柔软的衣料相互交缠,随着马车震颤。连少主睁眼看着车顶,才渐渐闭上眼。 他静静听着,窗外是呼呼作响的风声,游人如织,随后又下了点雨,轱辘滚动在土地,发出草叶被压断的声音。 “是带来了吗。”有人说。 接着是小公子的声音,“当然。” “我也来看看。”那人似乎有些怀疑,扬起车帘,望了一眼马车中的男女,似乎多看了一眼连少主的样子,确认之后,接着转向一车厢内的另一人,“莫非那一位,便是他恩爱非常的未婚妻了?” 花天珠醒来时,发现正睡在一张悬挂流苏锦账的柔软大床,身上的衣服也换做了精致的丝袍,只是凉森森的质地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她目光扫过金丝缕的流速,快速经过同样有所装饰的房顶,以及价值千金的明珠、宝石装点的灯台,这些物件或许真的价值昂贵,看来花天珠眼中却并不惊奇,连眼神都没变过。只是当她目光停在桌前那道熟悉的背影时,顿了顿,终于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那人仿佛也感觉到她的呼吸已变,转过身来,目光不曾向下,只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你醒了?” 小姑娘点点头,向下望了一眼,却发现没有鞋子,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心底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赤足踩在厚而软的波斯毡上,好在丝袍长长的遮住了雪色的脚踝,剩下的皮肤没入大毡之中,藏了起来。 “庄主,这是何处?” 连少主神色温和,对她笑了笑,“我正在等,有人来告诉我。” 他的话音未落,那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或许这脚步声真的十分轻巧,但不论对于花天珠,还是连少主,都听得十分清楚。 来人一身纯白丝袍,面无妆点,显得格外脱俗,但从长相来看,也令人觉得十分柔媚,这人自称素素,称她主人为天公子。并仿佛不曾考虑过两人的智商,提及两人为何在此时,竟说是自一辆马车中救出。 不说花天珠本身便知道茶舍中的问题,就算她不知道,此时也不会太相信对方的说辞,这种质疑在对方沏好两杯茶后,达到了极点。 茶中有药。 她也觉得神奇,好像她这几次但凡被下药,都是在茶水里,没有一次例外,只是这一次显然不必再喝下,连少主手中一抖,他手中那碗茶水便成线状冲入素素口中,似乎没能料到这一点,素素愣了一下,还未有所反应,接着被花天珠拍在脖颈处,一掌拍在穴道晕了过去。 “那天公子,可是庄主要找的人?”花天珠这时问道。 “不错。”连少主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两人一路穿过九曲回廊,连少主停在一处墙壁打出一记掌力,那墙壁轰然崩塌,露出另一处设计十分精妙的庄园。他仿佛曾来过此地一般,又走过几条路,终于推开一间暗室的门。 逍遥侯身材畸形行动不便,却十分会藏,若不能确定他在何处,根本找不到对方,连少主虽有记忆,却也怕逍遥侯能逃脱,只得以身为饵,将他吸引过来。 这间暗室里果然有道人影,花天珠看得清这人的长相,也发现其身高格外的矮,好像整个身体都缩小了一倍。随着门外的光线落在他身上,连少主也看清了对方的脸,徐徐道:“天公子?还是逍遥侯?听说你要请我来做客?” “你是谁?你是连……城璧!”逍遥侯自然见过连少主的画像,但他此刻大为震惊,他不知对方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这里,还知道他另外的名字。 “是我。”连少主微微一笑,“你好像对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很早之前就想找到你问一问,可你藏起来人就没了,若非这一次你自己跳出来,我可能还是找不到。” 逍遥侯浑身在发抖,他武功不弱,但这时候却觉得四处都冷极了,眼前这个人一脸微笑说的这些事,都是他以非常隐晦的手段去做的,怎么会被人发现? “你是怎么知道的?”逍遥侯眼中充满了奇异之色,他口中询问着,心中已开始怀疑起身边的背叛者。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再不甘心,也无法改变被抛弃的命运。”连少主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戳中对方痛处。 “你……”逍遥侯大惊失色,已经有些神色不稳,他原本是连家的儿子,就因为天生畸形,被亲生父母抛弃。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以为知道此事的只有自己,只有死去的老庄主和夫人,和当年的老人,没想到连|城璧也知道。 连少主道:“你还特意联络了朝廷的势力,可惜你不知,如果天子下令要保全一个人,可比一个天公子的命令,有用得多。” “不可能!”逍遥侯尖叫一声,“天子怎么会保全你……你们明明……莫非那传言是真的?天子真的活不长了?所以他只能接受……”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十分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说完他愣怔了一下,仿佛发现自己经营了许多年都在做无用功。 情绪低沉过后,他突然注意到连少主话里的意思,逍遥侯猛地反应过来,大声一笑:“你在激我?是了!若非偶然我也不会知道,你会是什么人!我不会告诉你!” 连少主笑意消失了,“既然如此,你也没有用处了。” 第二十七章 逍遥侯突然尖声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是逍遥侯,也是江湖中的隐藏势力天宗之主,他都要忘了,多少年自己没被人这样威胁过了,因为他们都死了,逍遥侯脸色蓦地沉下来,“你能找到这间屋子,是有几分本事,可惜你太过自大,最终还是要死的。” 他笑声减缓,轻柔的说:“你既已知我的身份,那么恐怕不曾猜到你们连家的武功,我学过,也见过,你怎么能和我比较,不过——”这时他话音一转,目光已落到花天珠身上,他眼神十分放肆,让人瞧着非常难受,连少主将她挡在身后,逍遥侯又突然笑起来,“不错,我身边的美人多得很,却难有及的上你的。” 小姑娘已蹙起眉。 “我听说,你是他未婚妻子?这也好办,我一向知道许多年轻夫妇会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所以在我这里,我也只要别人最珍视的东西:你若为他牺牲,我便将他放了,他若肯为你牺牲,你也能得自由。”逍遥侯不疾不徐的道,接着他讲了一个在同样的地点,发生的同样的故事,然后女人死了,男人得到自由。 “你是不是疯了?”花天珠心中好笑。 “你不愿为他放弃生命?”逍遥侯越发得意。 “我只是觉得,我们要离开,不必经过你同意。”小姑娘微笑说:“若你当真十分厉害,大不了我二人拼死一战,我心中也不会遗憾。” “倒也不必拼死一战。”连少主缓缓说道,突然倾身而起,隔着半空对逍遥侯拍去一掌!如果换做一年前,他对上逍遥侯还无完全把握,毕竟他有未来的记忆,知道逍遥侯的武功路数,但逍遥侯同样有记忆。他多出的几年经历,并不能给他多少优势。 不过一年后的今天已有所不同,他新得了一门至阳至刚的掌法,正好克制逍遥侯阴邪的功夫。逍遥侯或许以为他身上没了剑便无法发挥实力,可事实并非如此。 逍遥侯也仿佛发现了这一点,惊急之下对上的一掌,掌心仿佛被沸水烫到了一般,让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实力虽高,胆子却小的很,发现积分不脱后就要寻找逃跑路线,只是连少主的掌力十分密集,叫他抵挡的苦不堪言。他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或许他练习的阴邪功夫致使内力格外深厚,可对于这类阳刚的掌法,基本是能避则避,并不愿去正面对上。 就好比阴湿之地的爬虫,一见到阳光便开始惊慌,逍遥侯同样是这种心态,他见连|城璧的武功与所得情报中严重不符,心里就更乱了几分,转而朝着花天珠的方向拍出一道邪异的内力,打算从她这边突破。 只是他刚下决定出手,眼前便是一条丝质衣袖滑落,一抹绿光从其中闪现,好像连破空声都没能听到,胸口外已多了一截剑柄,而另外半截短剑插在心脏,泛着令人惊恐的凉意。逍遥侯还保持着震惊的表情,暗室的门外传来一点细微的脚步声,正有一少年举步而来。 “主人!” 花天珠看了看他,发现正是当时茶舍中的第三人,少年似乎才发现屋内的情况,悲痛欲绝的呼喊了句主人,脸色煞白起来,已握紧腰间瞬间出鞘的长剑,双目赤红的冲了过来。 “好徒儿……快将他……”逍遥侯眼中又迸发出一股希望,正竭力要说出将眼前这姓连的杀掉,谁知剧情急转而下! 转眼这希望就破灭了,因为少年的长剑不是向着连少主,而是抹在了他的脖颈上,从他喉骨处滑下了一道细痕,逍遥侯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少年,不甘心的就此没了呼吸。 “呼……”少年指尖颤抖着扔下长剑,身体慢慢滑落在地上,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大约也是吓得狠了,也太过激动,心脏一直跳个不停,过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却不敢离逍遥侯太近,那双不肯闭目的眼睛给他冲击太大,只神色复杂的向着连少主问:“他、他是死了么?” 连少主短剑已收回袖中,淡声道:“死了。” “好得很,是我将他杀了?”少年揭了把鼻涕,又哭又笑,他眼里不停流着泪,旁人却看得出他有多开心,开心的仿佛要疯掉。 连少主以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顿觉有趣,观摩片刻才含笑点头,“不错,你自由了。” 花天珠走出好远还听得到身后的喊声,她回头望一眼,那栋漆黑不透光的屋子安静的立在原地,她叹息说:“那少年可是逍遥侯的徒弟?我看他那样的表情,很是可怜,他怎么啦?” “被欺压得狠了,报了仇生怕以为还在做梦。”连少主心中想到,不仅是得偿所愿,对方也是做出一个顺服的姿态。想必小公子也想不到,他的武功竟比逍遥侯更加厉害。所以最后送逍遥侯归西的人,变成了小公子,以此来对他表示不会接手逍遥侯所掌控的天宗势力。 这样很好。 有了天宗的势力,他对江湖的掌控会越发得心应手。这些都是在记忆里,他不曾做到过的,尤其是这一次他会将萧十一郎排除在外,对方不可能跳出来阻碍。 他曾仔细想过,萧十一郎每一次在险境中的逢凶化吉,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气运,这种气运是他以及许多人都没有的。在记忆里,他,和逍遥侯,都曾被这种运气波及过,所以猝不及防下,一败涂地。 连少主已将计划妥善安排,一步接着一步,到现在为止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他几乎已经想到,无垢山庄日后真正掌控了江湖的情景。 这时,他向身侧看了一眼,小姑娘正默不作声的思索着,那神色十分专注,就好像每一次对他说话一样的认真,她自语道:“看来逍遥侯真的不是甚么好人。” 只这一句话,连少主便已觉心情极好,他继续听着,小姑娘却不再说话。 连少主看了看小姑娘的发顶,又遥望远方。山庄外还是那辆马车,小公子随后走来,人|皮面具没换,倒还是方才的少年模样。他随手递给连少主一叠信件,“主人死了之后,这些信件也容易到手,你要找的都在这里了。” “你都看过了?”连少主接过后也不翻阅。 小公子被说中了行为,立即没好气道:“莫非还有什么机密不成,不过是点老掉牙的身世秘密,换了平日倒贴银子给我看我都不要!” “说说罢。” 小公子今日对他的武功认识加深,生怕因为得知了秘密,被他一怒之下拍死自己,哪里肯说,“我不好说,你还是自己看的好,不过对你来说不是坏事。” 也并非好事。 总的来说,还是数十年前皇位之争有所残余,逍遥侯偶然寻到蛛丝马迹,便将消息传到了朝廷,如今天子身体病弱,生怕一下驾鹤西去,便对唯一的堂兄拂照几分,总归都是皇室血脉,再大仇怨天下也不可能让外人得了去。 可惜天子的想法是不错,但底下的人知道了,有动了心思的,就忍不住要先除掉这位皇室血脉了。 或者,天子也并非是重视这位堂兄,只是想先竖一个靶子引蛇出洞,将有不臣之心的人勾出来一网打尽。连少主心知,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不必动手,只天子一人便足以解决。 看来身体流着同源的血,连骨子里都是差不多的。连少主心中冷笑,他或许愿意利用别人,却绝不喜欢被人利用,对方最好到此为止。 果然不过短短半月时间,监察司在杭州的官员被召回,听说许多人落马,许多人升迁,就连武林中都在谈论此事,连少主却漠不关心。 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是此时解决,有人恐怕要放心的走了,他昨晚望着院中埋入百花酿的树根,思虑良久,特意对管家吩咐了几句,第二日在外便传出他离开山庄的消息。 没过多久,厨房里的帮工宋家婶子也跟花天珠提了一句,让她这几日不必再费心为庄主做点心了,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正好,庄主不在,我也有事要去附近佛寺一趟。” 她捞起袖中的两块玉璧,心想这几日查了许多书,却极少有关于这方面的,若是连佛寺中也没有记载,只好去杭州城外试一试了。 “说的对,是要常去拜拜。”宋家婶子十分信佛,时常挎着篮子去佛寺烧香,这时见花天珠也要去拜佛,格外高兴,便把自己准备的香送她一捆。 小姑娘忙想拒绝:“我……” “收着吧,若有所求,就多烧几柱香!”宋家婶子一把塞进她手里,笑眯眯说,“佛爷会听到的。” 第二十八章 姑苏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清林寺,算是远近比较出名的寺庙,城中人时常在此处烧香,花天珠时常听宋家婶子提起此地,真正爬上山来,却还是第一回。 她心中惦记着玉璧之事,却没忘记在寺外的香鼎上,插了几柱香,接着又往大厅中认真的拜了拜。她身上发生的事本就奇诡,想到宋家婶子说得心诚则灵,也不由更诚心了几分。 她确实是有些想家了,出来的时间太久,家人必定会十分担忧。再者,小姑娘默默的想着,师父将她带出来弄丢了,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她祖母若是知道消息,只怕师父日子不会好过。 想到师父每回见到祖母的表情,她这时虽有些忧心,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大殿的一处偏厅中,连少主长身立在一处角落,静静凝视着上香的姑娘。他当日在逍遥侯的天外妆时,白袍女素素曾以贤伉俪称呼他二人,那时他心中即使惦记着找到逍遥侯,却在听到的第一刻,仍不免有所意动。 他六年前做过那场梦后,便不希望山庄中再次出现连夫人这个称呼,但他现在,似乎又有一些希望,眼前之人会留在山庄,即使以连夫人的身份。 但如今见到她安静的跪在佛堂,十分虔诚的模样,和这一道明媚的笑意,他大约也明白了小姑娘归家心切的意思。 连少主收回目光,沉思片刻,心道他也不过是一时迷惑,或许某一天她的语气太过真诚,或许哪一日她的眼睛太过明亮,或许也是因为马车中空气太暖,让他突然心有冲动。但那实际也不过是一个冲动,再多一些便没有了。他人虽在少年,可心已并非少年,他比谁都清楚,没有人是不能错过的。 即使是曾经属于你的。 连少主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想通了关节,这才转身离去。这世上唯一不能放开的,便是无垢山庄对江湖的野心,其他的,都不会太过重要。 殿中的小姑娘已插好香,向着寺里的师父走去,说了几句话,便被引至一间经方。 清林寺占地不大,经书却藏有不少,花天珠不打算翻看经书,反而在藏书中寻找些杂记和秘闻,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或许玉璧的功用太过神异,古籍中半不曾提到。 这样也无妨,她去一趟杭州城外,亲自尝试一番,若是回家未果,再继续查看典籍,小姑娘带着满脑子佛家杂记下了山,便瞧见远处背影神似庄主的人在与朋友攀谈。 她站在原地的时候,那朋友已决意转身离去,只侧身时余光远远地看到她一眼,顿时微微一愣,随后对方温润的神色变为若有所思,略带着几分笑意的双眼看向连少主,似乎已明白为何会在此地相遇。 “连兄,不再多言,峨眉山上再会。”他抱了抱拳,微笑着转身走远。 “庄主。” 小姑娘脸上带着笑意,“你一上午便回来啦?” 连少主脸色未变,点了点头,若非他路上遇到朱兄停下,叫她看到行迹,只怕还要失踪个三五天,不过这样也好,他微微一笑:“你平日不上香,这一次到寺庙中来,想必是借古籍查探你那玉璧,可是找到了?” “那寺庙杂记古籍虽多,灵异见闻也有不少,却偏没一篇提起过这玉璧之事。不说我手中这两块,就是庄主手中的,也从无记载。”花天珠对庄主的料事如神十分佩服,她叹道:“如今只能去一趟杭州了。” 连少主看她一眼,道:“打算何时出发?” “这两日罢。”小姑娘迟疑说。 “也好,我正要去找徐将军,可送你一路。”连少主微微一笑,语气十分平常,仿佛确有其事。 但管家听说此事后,有些惊异的想了想,最近徐家和山庄似乎并无消息通传,不过他只是想了一下,随后这惊疑就被打消了,毕竟是少主所言,自然不会有假。 花天珠这两日思前想后,还是没能当面告别,只给山庄的人留了封信,走的那一天回头看到无垢山庄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心里也不由失落了几分。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有些舍不得了。 她是该走了,若是再待久一点,恐怕真的走不成了。 再一次见到姑苏城外的那片密林,林中只遥遥刮来几道微风,她跳下马车,向前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策马而来的连少主,“我要走啦。” 他点点头。 “我走后,叫阿九姐先不要生气,我要说的都写在信里了,还有,庄主你也要好好的。”小姑娘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没能开口,只笑了笑,“这次我若是没能回来,便是真的走啦,然后,谢谢你。” 连少主道:“保重。” 小姑娘挥了挥手,转身穿进树丛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越发的变小,直到消失在眼睛看不清的地方,连少主的马在地上寻着嫩叶玩耍,他立在原地,忽然又想到,他是否该在对方走前问一问,若有一良方,数成把握助她寒症根治,却须嫁给一特定之人为妇……如果那特定之人是他呢? 连少主沉思着。 周十三牵着马走过来,声音打断了连少主的思绪,“少主,怎么不见花姑娘?” “她走了。”连少主调转马头,“再等一阵,若她一直未归,傍晚即走。”他眉目清冷着这样说,随后又道:“算了,你同我去林中看一看。” 周十三虎头虎脑的应下,半天没弄明白少主的意思,不过他这人也有个优点,就是十分听少主的话,所以两个人下了马在杭州城外走了小半个密林,天亮时,徐青藤才知连庄主近日曾来过杭州,只是那时无垢山庄的人已经离开。 天地一片肃清,花天珠踏在草叶上行走,林子里雾气渐生,她又走了几步,才发现脚下的土地已变作霜冻,远远望去,本该在春季的树木,如今全然落了叶,十分光秃。 她手中紧紧攥着玉璧,虽觉得有些冷意,眼中却愈发明亮,今日外出前她特意穿了件厚些的衣服,果然派上了用场,这样想着,她脸上已有了些笑意,加快脚步往有人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九章 天宗三十六分堂乱作一团,这个本属于天公子掌控的组织,在出现过一段群龙无首的时间后,逐渐被另一股庞大的势力接手。听说这个势力数代以来积累了亿万的财富,甚至拥有一个智计谋略比之天公子还要恐怖的首脑。 谁也不知天公子去了哪里,却听说过江湖中一向名声不错的逍遥侯死在了剑伤之下,当然,除去天宗中极少数人,外界无人会将天公子与逍遥侯联系在一起,只因这本该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有趣。”坊间有人这样说,正如朝堂之变太过高远,如今的江湖之变大抵只关乎几个武林世家的兴落,并不曾影响到太多人,所以坊间有所传闻后,酒楼中已有人洒脱一笑:“江湖再变,还是那个江湖,我还是我。” 尤其是,相比于天宗的消息来说,无垢山庄突然送至沈家庄的三坛美酒,才真是重中之重。 无垢山庄的防护出了名的严密,虽然风四娘和萧十一郎夜探庄内被捕一事无人知晓,却也有不少亲身尝试过的,无一不是空手而归,未能达成目的。 这一次,无垢山庄将美酒送至沈家庄,却又给了大家几分希望。习武之人好酒,已非什么奇事,有许多高手嗜酒如命,更是喜欢那难得一见的好酒,越是难得,便越是想尝一尝。 只可惜无垢山庄的三坛藏酒从来不买,名声虽大,却没人真的尝过。 “前一次沈家宴会后,本以为无垢山庄和沈家算是闹了点小摩擦,不会太快和好,没想到沈太君被削了脸面,却并不在意。”有人古怪的说。 “这是自然,无垢山庄毕竟是江湖第一世家,况且感情之事不能强求,连庄主已有心仪之人,沈太君总不能硬把孙女塞给人家吧?毁人姻缘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实际上,到了连庄主这个地位,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世家联姻了,有了心爱之人,娶了便是,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说话之人心中也在叹息,他的感情十分复杂,即使羡慕又是感慨。 连庄主出身世家,自小天才,习得一身高强武艺,他手中的剑究竟有多厉害,没人说的出来,如今只知道前去刺杀的人都死了,而特意去无垢山庄挑战之人,也都败了。 当然,这些人虽败犹荣,因为谁也不敢说,这些人不是高手。就算败在连庄主手下,看上去十分凄惨,但在江湖上随便来几下子,也比一般人厉害得多。 “可惜沈太君一时犯了糊涂,大寿时欢喜的将无垢山庄送的礼放在正堂,叫前来祝寿的各路人士看了个全……”此时济南城中,也偶不少人议论纷纷。 一位出身南方门派的弟子知道不少内情,听了便道:“也不怪她这般,只因沈家最近也大乱了一番,实力越发不如前,手中管理的一部分产业都急剧缩水,她这是向天下人昭示,沈家和无垢山庄,还有老一辈的交情!让作乱的人,睁大眼看看清楚,若沈家有事,兴许这些人会面临无垢山庄的怒火。” “此言有理!” “我猜她先前定然不知那寿礼为何,这会儿一定十分痛恨将之展示出来,想来就这一两日,怕有不少大盗偷潜进了庄子,打算出手,只我知道消息的,就有不下于三个。” 有人笃定道:“沈家庄高手不多,不至于像无垢山庄那样难闯,这酒多半保不住。” “沈太君也不一定在意那酒,只是明明被当做寿礼送给自己,没几日便叫人偷了,实在挂不住脸。” “听说那酒,名为百花酿,颇为娘气,也不知适合味道,若非我自小愚笨,实在愧对恩师,以至于武功不济,我也定要去饱饮一番!” 此刻二楼的一间木窗突然关闭,那关窗的是双女人的手,十分秀气肌肤柔和,几乎从这双手上看不出主人的年纪,那主人谨慎的又开启客房的门看了一圈,才施施然关闭,长呼出一口气,“听到了吗?那酒名为百花酿,莫非是以白花来酿制的酒水?不知酿制过程是否和梅子酒一般?或者工序更为复杂,也更加香醇,不论如何,在哪里失败便在哪里爬起来,这酒我是要定了!” “你不是只喝最烈的酒?”端坐在桌边的人苦笑一声,按了按额头,实在有些头痛。 “你没有尝过,怎知它不是烈酒?”女子转过身,她一张脸十分美艳,唇色饱满而红润,皮肤柔软滑嫩,好像水做的姑娘,如果此地有无垢山庄当日夜间值守的人在,只怕会认出她的容貌,正是偷盗不成、被关在偏方中一整晚的风四娘,她眼中格外明亮,“我喜欢烈酒,可我也喜欢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 那百花酿千金也买不到一坛,让多少酒虫望之兴叹,却毫无办法,如果她能尽数偷走,就算不是烈酒,也不虚此行了! “你莫非已忘记,数月前因何被人绑了一夜?”那桌前的男人有些无奈,观其面貌,正是下关中消失已久的萧十一郎,原来这几个月,他同风四娘在一处。 “沈家可不是无垢山庄,我打听清楚了,沈家除了沈太君和几个老人,护院基本没有高手,和无垢山庄可不同……”更何况沈家绝不会有那连庄主,和连庄主的未婚妻,这两人,给风四娘留下的印象都十分深刻! “我总觉得,这一次不同寻常。”无垢山庄的三坛美酒虽遭人惦记,至今却无一人能偷走,足可见无垢山庄的强大之处,显然并不在意这些觊觎。 而连庄主随意将这三坛美酒送给沈太君祝寿,听起来也并无不妥。可萧十一郎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或许是曾被无垢山庄绑了一夜,又或许是逃脱后回头往的那一眼,叫他觉得这位连庄主,有些深不可测的恐怖。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已落入什么算计之中,但他又想不出这算计从何而来,莫非连庄主将酒送给沈太君,就为了引他出现吗? 只是他一个四海漂泊的浪子,他有的别人都有,他没有的别人也有,实在没什么可被连庄主算计的,他虽武功不错,却还不曾自大到这种程度。 连庄主若想杀了他,那一日在无垢山庄中,早该将他杀了,可对方没有。 “只要不曾遇上连庄主,和他那未婚妻,别的人,打不过还跑不掉吗?一句话,去不去!”风四娘已换好装备,又是那件将脸也捂上半块的夜行衣。 这夜刚过一半,客栈二楼的灯火忽的一下熄灭,窗边传来悉索响动,紧接着两道黑影趁夜色潜入对面沈家庄中,不远处的一间客房中,那窗户正大开着,有人站在窗口看向这两道身影,眼中依然是熟悉的淡漠之色,仿佛黑夜空巨兽,冷静的在天空注视。 小公子依靠在床对面的树上,双手置于脑后,十分闲适,她今日不曾易容,用的是本身那张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女子的脸,“我有些不懂,你以三坛酒做引,将他算计进沈家,为何又将酒暗中取出?在我看来,这酒虽然名声大,但都是逍遥侯一手制造,实际上价值并不大。” 连少主缓缓道:“这酒,确实有些夸大,却也不能留给别人。” “莫非对你有何意义?”小公子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三坛酒,总有些不真实,连庄主这样的大抵算枭雄,自古有之,极少看重感情,他也能有何种东西,对他颇有意义? 连少主笑了笑,“故人所留,自该珍重。” “原是如此。”小公子不再多问,那窗户已合上,客房外十分静谧,其内也格外安静。 连少主拍开一道酒封,那酒香十分温和,他静静将其灌入酒壶,自酌自饮。忽然想到,也不知哪个剑客所说,一剑方休,孤独有酒,人已自醉。 但他不会醉。 他很少喝酒,并没有剑客那样浓烈的情怀,唯一让他心中好像有把火在燃烧的,好像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是他终于实现的野心。 他也会想要算计和报复,但当他看到萧十一郎在他的设计下,顺利进入沈家庄时,心中只觉得十分平静,好像并没有太过快意。 因为此时,连少主突然想到,今日之后,或许还要再过几日,萧十一郎将会有一个死心塌地对他的人,即使这两人最终或许受到沈家阻碍,或许会大闹一番会加速沈家衰亡,大概十分可笑。 但自己剩下的,能够珍重的东西,也不过只是三坛酒而已。 他默默看着酒杯出神。 “这世上就有那般好酒之人,你若给他市面上没有的,千金也难换的酒,他必会念你一个好,倒时也会帮你一把。” “此事一日不过,我便陪你一日,你叫我走,我也不肯走的。” 连少主皱起眉。 第三十章 最近几晚,沈家庄值夜的护卫和家丁多了不少,但偌大的府邸,巡夜之人再多也该有疏漏,风四娘压低身子耐心等待,待听到脚步声渐远,便胆子一起,熟门熟路越过高墙。 她并非特意要打沈太君的脸面,她只是要酒,当然即使目的不一致,但后者的结果,与前者是差不多的,所以她需万般小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的沈家看着除去老太君外,其他都不太起眼,但在几十年前,沈家也是个十分庞大的家族。 那时候整个济南城中只知有沈家,不只有其他,甚至江湖上也多是赞颂。 风四娘集中精神,将手中的银针“暗青子”刺入后院中一家丁的穴道,身法灵活的在假山中穿行,她身后也跟着一道人影,脚步比她还要轻巧,二人落在后院中一处小楼旁,风四娘认真看了一眼小楼外的摆设,心知就在此地了。 她胆子虽大,要做什么事之前也肯认真准备,前来沈家之前便已用了两日收集消息,那三坛美酒不曾被送入老太君的院子,而是藏在这沈家孙女的小楼里,只因沈太君十分宠爱这孙女,小楼的防备力量是沈家最强的,所以那酒水也自然也被藏在此处。 “我先走一步,你在后望风。”风四娘小声说道,十分机智的分配任务,便要起身往小楼的方向移动。 萧十一郎猛地扯过她一把,“等等。” “那小楼对面就是大明湖,错不了。”风四娘黑斤捂上了脸,看着又一队巡夜家丁走过,生怕错失了机会,可夜行衣在对方手里捏着,竟一时拉扯不开,不由怒瞪回一眼,“你做甚么!” 萧十一郎脸上胡子太浓,几乎看不清表情,但那眼神却十分古怪,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叹口气:“你看对面。” 两人一同望着对面的小楼,风四娘来时大致踩过一次点,不觉得有何变化,但她再一眼看去,那小楼的顶部,仿佛正有个红色旗帜迎风飘扬,因夜色太浓,具体是何物看不清晰,那红色却在这注视下越发显眼。 “是个人。”萧十一郎倒吸一口凉气,风四娘也哆嗦了下,她这时突然想起,若非萧十一郎提醒,她连那一抹十分显眼的红色都无法发现。 红色旗帜在楼顶来回走了两趟,动作就是一顿,似乎在沉思着,随后这人在巡夜家丁走过后,如羽毛般飘然落地,分明是从极高的地方落下,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高手! “可是沈家的人?”风四娘越发觉得运气太差,在无垢山庄受阻也便罢了,怎么连沈家也有这样的高手,半夜不睡跑到大姑娘楼顶走来走去? “不像。”萧十一郎双眼一直是明亮的,这一刻却因对方的身手越发的亮了起来,像发了光一样,或许倘若风四娘也能有足够的内力看透楼顶之人的行迹,只怕这时候也震惊到说不出话。萧十一郎沉默片刻后,见那人的动作,又一时觉得太过啼笑皆非,忍了忍,说道:“他应是来偷酒的。” “我就说一定是好酒,想不到连这种人都引来了。”风四娘喃喃道,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来的太晚了些,恰巧遇上个身手更强的同道中人。 只是那红色旗帜绕着小楼前后转了一圈,又在旁边一颗树下停顿片刻,才犹豫着在此跃上楼顶,似乎是坐下了,整个人缩成远远一个小包。 风四娘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人要做什么,便不再管他,心痒之下开始徐徐往小楼逼近,沈家亭台楼阁花木丛生,样样都美,可偏这小楼才最是精致,风四娘虽无心欣赏,走来却不禁感叹几番,她耐心的等过家丁护卫,潜入小楼的院中后,已出了一头的汗。 恰在此刻,那小楼的大门,已被人从内打开了,沈璧君只着一身单衣,眉心带着一股忧愁缓步而出,与风四娘四目相对。 后者还顺着大树滑坐在地上微微喘气,前者震惊之下已在下一刻眼中已恢复了清明,似要采取下一步行动。那对面的一丛阴暗处忽然射出一道身影,极快闯入小院中,一把摸住沈璧君脖颈的脉门,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并不如女子一般纤细滑嫩反而十分宽大粗糙,身后如铁一般刚硬,更是充满着一股陌生又浓烈的味道。 三个人静止在这一刻,谁也不曾动过,谁也不曾说话,只若有所觉的妄想半空中,那小楼的顶部,原本裹成一团的红色旗帜,悠悠的飘了下来。 原来是一件大红披风。 裹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大红披风。 这人大约岁在中年,长得剑眉星目,眉很浓,睫毛也很长。他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但这并不有损于他的魅力,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十分独特,眼神也十分引人注意。 他的目光停在沈璧君脸上片刻,又落在萧十一郎摸在她脉门的手上。 萧十一郎心中突然有种感觉,即使他真有伤人之意,即使他此刻已经掌控了先机,这个男人若真要从他手中救人,并不难。 更何况,他并不打算害这位姑娘性命,只是以此为挟罢了。他沉默良久,却还是松开了手,退至一旁,这时候他和风四娘二人若有危机,也不在于小楼中这位姑娘了。 “像你这般美人,实在少见,莫非你便是沈姑娘?”红披风又看向沈璧君,毕竟除去容貌十分靓丽的特点,从那小楼中走出的,也只有她一人了,再说听说沈璧君是个难得的美人,那么也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是我。”沈璧君道:“多谢相助,不知前辈如何称呼?沈府必有答谢。” “我的名字,你该是不曾听过,说来无用。当然答谢也不必了,我见这位小兄弟虽制住你,却并无伤你之意。”红披风略微沉吟一番,“我来只想问你一事,那先前送你祖母百花酿的连庄主,此时在何处?” 沈璧君微微怔住,不由看向原本站在身后以性命相胁之人,只是这人的脸实在看不清,唯独对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那浓密的胡子,令沈璧君颇有印象。 接着她听到前辈后一句的问话,神色又复杂了几分,收回思绪答道:“连庄主一日前便已离开。” 红披风点了点头,心中道了声怪,他从姑苏来,路上却未见那无垢山庄的车队走过,来到济南城,这沈家姑娘又说那人走了。仿佛每一次都恰好找到,却又恰好人已不在。 红披风声音多了几分无奈,伸手摸了摸他面上的两撇胡子,沉吟说:“我再问你,你可是曾与那连庄主有过婚约?” 沈璧君这次犹豫的时间久了些,叹道:“祖母曾提过几次,不过连庄主也说过,都是口头玩笑之言,当不得真的。何况连庄主已有未婚妻,此话便不可再传了。” “莫非传言都是真的?”红披风深吸一口气,有点发懵,他皱起眉又问:“你同我说说,那连庄主的未婚妻……叫甚么名字?” “据说是姓花。”沈璧君已察觉出这位红披风前辈,若非是和连庄主有关系,便是和其未婚妻花姑娘有关,且提到连庄主时,这人语气并不算熟稔,想来只该是认得花姑娘。 “多谢。”红披风看了沈璧君一眼,深深叹口气,一时间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又好像十分苦恼,总之那一眼格外复杂,随即转身便走,那红披风如火焰一般被他一撩,人已倏忽间消失。 “百花酿已被人挖走,不必找了。” 空气中传来此人淡淡的声音。 第三十一章 自始至终,沈家夜里的轮班护卫,都不曾发觉小楼中这位来如如风的前辈,即使对方一身显眼的大红披风,并在别人家的屋顶堂而皇之的站立良久。 想来那百花酿确实已不在了。 风四娘和萧十一郎心中已经确定,从对方的气质、眼神、气势、以及轻功来看,这位前辈的武功已达某种难以言说的地步,没必要欺骗他们这些小辈。 只是不知那酒是被何人盗走了……后又一想,即便并非被人盗走,两人也今日也难以得手。只因这位前辈,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冲着这酒来的,结局无什么两样。 沈璧君更是大吃一惊,她自然知道祖母将三坛美酒藏在她院中的树下,但能叫人神鬼不知的盗揍,除去今晚这位前辈,莫非还有旁人? 她走过几步,来到院中那粗壮笔直的树干下,绣鞋向着某一处泥地微微一踏,那一块地面便瞬时凹陷下去,那泥土陷入的空间,恰好够藏三坛美酒,沈璧君心中一叹,千防万防,却仍是难以防御这江湖的奇人,此刻是谁盗走的百花酿对沈家来说并不重要,重点是,如何能保证这消息不会走漏出去? 沈家先前被无垢山庄拒过婚,这不过是小事,但身为一个武林世家,已投入全部护卫的力量去守护三坛酒,却依然被人悄无声息地摸走,这必定会十分影响沈家声望。 她心中几番念头,目光已转至院中另外两人,这二人身手不凡,不可力敌,若是喊了人来惊动了他们,最终却无法抓捕,恐怕不妥。 若是换一种方式交流,那黑衣女子眼中透着一股野性不羁,想来不好谈判,不过这两人显然是以其中的男人为主——那腮上长满胡须的男人倒是双眼十分明亮,且方才似乎无伤人之心,倒是可以少做考虑。她这样想着,便决意将这二人留下商议一番。 她很少会自己做甚么决定,从来都是祖母说什么,她便怎样做。但连日来沈家行事连连受阻,也让她这个深闺中的小姐,意识到了积分变化,她也是想为家中,献一份力的。 沈家之外的大明湖上,陆小凤红色身影悠然渡过湖泊,走向对面已闭灯的客栈,他来到济南城已近半夜,这时候找个住宿的地方,却是难了。 何况他对此处并不熟悉,他去过多次济南,但他那时去的济南城,和此地的分布却截然不同。这里,真是个神异的地方。陆小凤摇了摇头,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感慨,可是每当去过一个地方,他依然都要带着几分惊叹的目光,看向当地的建筑和不同的人。 太过意外了。 若非数月前才回到家的小徒弟,所言太过真实,他也不会兴致一起便来到此地,着实开了眼界。 陆小凤缓缓行走着穿过沈家庄对面的一小片建筑,这边多是酒馆和客栈,远处微微有点灯火,他的目标便是那里,或者前方亮灯处会是一家客栈?若非必要,他是不会特意扰人清梦的。 只是当他再走过几步后,脚下却猛地一顿,男人身上的酒虫顿时被勾了起来,他喝过的好久不知凡几,对凡酒却也十分喜爱,总的来说只要是酒,他都不怎么挑,这时他鼻子忍不住嗅了嗅,喃喃道:“半夜竟还有酒香味……”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不过,为何这酒味颇有些熟悉的感觉……”陆小凤揉揉鼻子,下意识往香味传来的地方走去,越是在黑暗中,不论气味、气息还是声音,都会放大许多,因为周围太过宁静,人最容易集中精力发挥五官中除眼睛外、其他四官的用处。那酒味也许不算浓郁,却因为气味十分熟悉,这才招惹了陆小凤一路走来。 他仰头望向某一家客栈的窗户。这一处的窗户不是正冲着大明湖畔,反而有些偏僻,往常行人就算一边散步,也不会走进窗户外的巷子里,但男人不仅走了进来,眼中还蓦地一亮,他总算知道这酒味为何十分熟悉了! 客房中本也安静,无丝毫杂音,接着那坐在桌前的人只听得窗户忽的被人推开,他心下一动,手中便立时摸到剑柄,拇指一按掌心捞住,轻功如电般闪在一侧。他冷眼看着月色下闯入房中、那身上系着红披风生怕旁人看不见的中年男人,只见这人双眼明亮,身法也十分不凡。 陆小凤目光急扫那一桌酒坛,和慢慢的白玉酒壶,心道果然如此。他手指已十分悠然的摸过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冷哼一声:“原是你这个捷足先登的家伙……” “你偷了酒,若不叫我看见,也便罢了。不过说来,那沈家我虽不怎么认得,身边却有人与那无垢山庄关系颇大,见着了就忍不住要管一管,这酒我今日便取走了。” 陆小凤伸手便捉住一坛,打算抱进怀里,那原先桌前之人这才持剑从暗处走出,陆小凤看了一眼,这时也忍不住在心中道了声赞,只见眼前男子眉目清俊,姿态怡然,在年轻人中,此人算是陆小凤见过的第一等。想来必定身世不凡,否则也难养出这样的气质。 这年轻人听过陆小凤的话,眼中若有所思,缓缓道:“阁下是否有何误会,这酒本就是我的,何来偷之一说?”他点了灯,客房中总算明亮起来。年轻人随意将长剑收回,微侧过脸,正是先前在房中自饮的连少主。 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发现对方和想象略有不同,一个明显并不像偷酒小贼,另一个也绝不像特意来闹事的武林人士,顿时心中各有思索之意。 陆小凤见他面色未变,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倒真不像是在说假话,不禁狐疑道:“你这酒,可也是名为百花酿?” “不错。”连少主点点头。 “这百花酿自有其秘方所酿,据我所知,天下只无垢山庄有三坛,已尽数送予沈家做寿礼,怎会在你手中出现?况且我在沈家藏酒之处,发现本来的三坛酒,已被人盗走。”陆小凤不太相信,世上有这般巧合,“你也不必说,你手中的酒,不是百花酿,只闻一闻这空中弥散的酒香,我便已知这是百花酿无疑。” 连少主已认真注视着对方,突然说:“你仿佛对百花酿很是熟悉?” “我知你或许不信,那懂得秘方之人,确与我有旧,所以根据酒香闻得出来,也不过因为以往喝过不少。”陆小凤理所当然道。 连少主沉默一下,心中却并不平静,在他胸口轻轻跃动着,好像本该压制在心底的积分奇异的情绪,随着此人的一句话,悄然迸发出来。 连少主静静站在灯火旁,盈盈的火光将他脸颊全然勾勒,他微微笑道:“前辈可是认得花姑娘?” 花姑娘?陆小凤突然也奇异的看向连少主。他在姑苏时便已听说过百花酿的名声,大多数人只知百花酿是无垢山庄得来的美酒,半点不知酿造之人为谁。但此人仅凭他一两句话,便猜得出他和花天珠有关,想来对方不仅非是他所认为的偷酒贼,身份恐怕并不寻常。 他终于问道:“你是谁?” “我姓连。”连少主笑了笑。 陆小凤的眼神更为奇异,他在此处已有不少时日,不再是江湖小白,自然听说过无垢山庄的庄主,更何况想一想,也唯有这位连庄主,才知道花天珠和酒方的联系,“你就是连庄主?” “是我。”连少主目光扫过桌上那三坛酒,解释道:“这里的三坛酒中,虽也是百花酿,其中有一坛,却是前辈口中的那位友人亲手所酿,对连某十分重要,自然不会用作送人。”事实上,连少主没有说的是,那酒方他已自己留着,并不准备再酿更多,三坛已经足够。如果这因为他的某些目的三坛酒被送了人,他只需抢回来便是。 陆小凤这里却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信了,这位连少主和沈家的丢失的酒,没有任何关系。 对方没必要骗他。 也没有必要偷酒。 这酒虽有独门秘方,工序复杂了些,却达不到江湖传言中那样千金难求的价值,这一点陆小凤十分清楚,他摸了摸鼻子,这时候也有些尴尬了。 “前辈莫非也是从那一处来的?”连少主见到他的表情,已经会意的转移过话题,好在初见面时不曾交过手,否则这一刻的气氛已不是单纯的尴尬能形容的了。 陆小凤咳了两声,复杂的往他一眼,“原来你也知此事。” 他心中觉得,此处江湖上的传闻,也不一定是假,连身处两个不同世界这种秘密都可告之,这连庄主和他小徒弟,恐怕并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第三十二章 突然得知陆小凤的存在,连少主对此超出掌控之事,并无不悦,反而脸上的笑容更真实了些。即使谈话间一如既往的冷静,他心中却并不平静。 正如陆小凤已顷刻间敏锐的对连少主作出结论,连少主也第一时间发觉出,此人与花姑娘之间绝不简单。以花姑娘的聪慧,身有能够穿越两个世界的壁玉,她不可能随意告诉、或交给陌生人,惹下祸端,那么此人只能是与她关系亲近的长辈,至于是到底是亲人还是师长…… 这人言语间有意隐瞒,许是从姑苏到济南城一路行来,发觉了什么?这样的姿态,相比本应更为强势些的,花姑娘的亲人,此人更偏向后者。 那么,是师长? 也就是花姑娘口中,那独门绝技为灵犀一指的师父?也难怪方才这人开窗前,他耳中半点不曾听到对方的脚步声,若仅仅说是因为喝酒麻醉了听觉,实在太过牵强,对方的轻功卓绝,只怕也是其中一大因素。 想来除去那据说神乎其神的灵犀一指,此人的轻功也不可小觑,连少主不过片刻间已推敲出许多,想了想,眉宇柔和了几分,“壁玉之事,我略知一二,前辈既能前来,说明她已平安回家,我……庄中那几个近卫也该放心了。” 陆小凤本想再一问对方坊间疯传的未婚妻之事,但见连少主说道花天珠平安,神色已是这般模样,语气中又故意做出几分不在意的态度,实际谁也看得出那话中的意思。 陆小凤那堵在喉咙里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了,心中想,只怕不是几个下属放心,放心的是他自己罢。 这么说来,那传闻就算太过夸大,就算另有隐情,这连庄主对他小徒弟的心思却显而易见,不似作假,陆小凤人已中年,自然分辨得出,那一瞬间的神情,是假不出来的。 世人都说男人无情,但陆小凤本身是个颇为重情之人,所以即使此前对连少主不够熟悉多了些谨慎,但这一刻却有些感同身受。 陆小凤心中一叹,毕竟身处两个世界,有缘无分太过残忍,眼睁睁看着人离开所属的世界,心里是什么想法,陆小凤不知道,却也猜得出,不是那么好过。 但他也不可能有意给连少主抱走乖徒弟的机会,问题也还在于一个,此处世界十分陌生,小姑娘过来,他不放心。不止是他,那花家一大家子,只怕也放不下心,尤其是小姑娘的祖母。想到这位长辈,陆小凤的头就要疼了。 当初弄丢了乖徒弟,就已是噩梦连连,若是如今再多个隔壁世界女婿,花老太太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不能够。 坚决不能够。 同情不能当皮穿,陆小凤在心中对连少主道了声歉,这年轻人,及冠不过几年便已颇负盛名,甚至如今已成长到独当一面,十分不凡。这份能力,虽有家世的原因,也确是他平生仅见,年轻一辈靠着祖上的余荫不成器的多了,能有大作为的,大都心有目标、坚守本心。 若非不可抗拒的外因,他足以配的上自家乖徒弟。 只是当陆小凤和连少主一同赶回姑苏后,得知小姑娘在自己临走前硬塞过来,要送给连庄主的礼物里,竟然是一只会飞的木鸟后,陆小凤又沉默了。 这只木鸟,叫翠翠,他自然认得,这是从小跟在他乖徒弟身边的玩伴。小姑娘可喜欢她啦,从小用胖乎乎的小手抱着小木鸟,谁要也不给,如今竟然也肯舍得送人了? 但他来不及考虑,便在山庄中发现一到熟悉的人影。他此前已知道,这一处世界的江湖,近些日子并不平静,以他的直觉看来,实际仿佛暗中有一只大手在推动,以至于由南至北连续七个世家,已纷纷败落,且家中英杰无一人存活。 这本也与他无关,但从姑苏到济南城的一段路上,他曾意外的经过南方世家陆府,并目睹过行凶之人的作案,且与那人交过一次手。 那人的身姿十分精巧,但陆小凤有一位至交好友,同样有易容的手艺,他大约看得出对方的身形,并已记住对方的背影。 但在山庄有一日,他却同样见到了相似身形、背影重合的一位白衣少年,夜间匆匆而来,片刻后又连夜离去,他尾随而去,见对方果然行踪诡异。 他并非十分在意这白衣公子是何身份,因为这或许意味着天大的麻烦,能够令七个世家同时快速败落,需要的势力,已足以将江湖掀个底朝天,但他不可能无视此人与无垢山庄的关系,那样有恃无恐的走近无垢山庄,只怕不是前来搞鬼,而是本就出自……陆小凤神色微沉。 他并不觉得,能在提及小姑娘时,能有那样柔和眼神的连庄主,会与这白衣少年有关,或者说,会与江湖上这波暗涌有关。 但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便是人心,陆小凤对此深有体会,他见多了江湖上表面风光霁月的朋友,突然有一日变作恶贯满盈的混蛋,早已习惯。 对方若真如他想的一般,他也不必再犹豫,即刻回去!就算乖徒弟对这位连庄主尚藏有几分无从发觉的心意,也该尽早斩断,两人不再有所联系,才是最好的结果。 陆小凤此时才真觉得棘手,遥遥坠在那白衣少年身后,他武功十五年前便少有人可比,如今跟踪一个娃娃,倒不会太难。 只是这少年看似行为洒脱,风格多变,却心思细腻,正是逍遥侯的徒弟小公子。她来回被跟踪过两次后,发觉窗上夹的毛发再看时已消失,便逐渐心存疑虑,最终埋头往无垢山庄赶去。 如果身后有高人,连少主必定能够发现,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倘若连庄主也胜不过对方,那她也不必躲了。 无垢山庄灯火通明。 连少主在看那只木鸟。 翠翠是一只足够漂亮精致的木鸟,她的羽毛和喙虽为雕刻而成,却因其上涂有色彩,显得栩栩如生。使人一眼看过去,便已知其制作者,必定是位手艺足够精湛的能工巧匠。 连少主修长的指抚摸着她细腻的羽毛,仿佛那雕刻出的羽毛,已变为真,在他心中沉静落下,忽然觉得十分安宁。 他前所未有的仔细体会一番这样安宁的心态,事实上他最近的日子,随着导致数个世家迅速落败,进一步实现无垢山庄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的野心后,他已很少有这样恬淡的时候,仿佛喧嚣远去,他漫无目的行走在白茫茫的空间,脚下或许有一条笔直的路,好像那路的尽头…… 连少主掩下神色。 “你说要走的。” “我便当做你已消失。” “当日未脱口的话,便不再提及。” “可如今,你却又来惹我。” “莫非你也想到,在山庄的日子,十分怀念,或者将来也会忍不住,再现身此地?” 他心中想,目光已含笑盯着那木鸟儿出神,微有心驰之意。她竟不怕,下一次,再也走不了吗。 或许,也不必这样麻烦,待手中事务一了,他大可将她带回来。黑发白裳的年轻人手中一只木鸟,在书房中,眼中格外明亮,他心中大约十分高兴,心脏也比往日更快的跳动起来。 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 他在雀跃。 比得知江湖计划已有成效时的欢愉,更为真实。 他并不讨厌。 这时他不由想到记忆中,十分喜爱风四娘的杨开泰。此人敛财是一把能手,家财务数却也十分小气,这样的性格也肯为风四娘破例,或许可以说深情。虽然他以往一向觉得,此人作为虽可理解,却太过无趣,风四娘对萧十一郎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何必一头扎入自寻烦恼。 但他此时大约体会到几分杨开泰的心思,那样本已放手,她偏要出现在眼前,总要饶人心思的无奈。不过,若换做是他,遇到阻碍,也……抢回来便是了。 他六年前还不懂这个道理,只觉得该回来的自己便会回来,但做了六年的梦,他也该有所觉悟,该回来的,若不曾回来,他又十分舍不下,自然按着心意来。 他将翠翠放下,转头看向窗外,书房重地,山庄中绝无敢在他面前高来高去的手下,除了助他收拢逍遥侯势力的小公子,其他不做他想。 他将木鸟放飞在屋内,推开门,小公子的身形已顷刻间疾驰而来,朝着他打了个手势,那身后之人见此便苦笑着现了行迹,一身夺目的红披风,一如济南城中那一晚鲜亮。 “看来我猜得不错,那陆家,和其他六个世家陷落的幕后之人,真的是你?”陆小凤缓缓叹道。 他眼中扫过踏在树梢中身形已定、正冷冷注视他的小公子,摇了摇头:“你身前这位白衣公子,我月前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虽易了容,我有一套十分特殊的方法,因此时隔一月却还认得出他。如今且又跟了他数日,他心机敏锐,很快发觉我的存在,只是我也未想过,他竟恰好助我,终于找到了……你。” 第三十三章 陆小凤显然已不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将自己找到的证据逐一说出,他不得不认为,原本十分欣赏的这个年轻人,和以往江湖上或为聚敛钱财或为求权……以致残害人命的野心家,并无不同。 只是他说完这番话,连少主却微微一笑,虽然没有开口承认,但仿佛已经默认了陆小凤的说法,他笑道:“前辈是在为其鸣冤,觉得若非连某的促使,这七个世家一定不会如风中残草般衰败下去?若非我等下手,最近江湖上不会有这般动乱,更不会每日都死太多人?” 陆小凤点了点头,“我不觉得有何必须的理由,因为私心,要害人性命。” “前辈曾言月前见到我这下属,莫非那时她正在陆家?”连少主温声说:“也好,便以这陆家为例,这一个家族于百年前兴起,后得到江湖中一股势力支持,逐渐吞并周边地域,杀夺人命不知凡几,才有了陆家偌大的地盘和生意,前辈若为陆家鸣冤,那百年间被吞并的十数个小家族,是否更加可怜呢?” 陆小凤皱起眉。 连少主对江湖势力心中有数,说起来也如数家珍,“陆家虽在世家中势力不显,却也在当地十分有名,前辈随意打探一番,便可知晓,我所言真假。” “与陆家相比,其他六个世家,也是被这一股势力掌控,扩张时又哪一个有没用过手段?如今这股势力换了主人,七个世家各自有了野心,但他们脱离势力,毫无背景可言,自然逃不过被人吞并的下场。”连少主淡淡道。 陆小凤叹道:“或许你所言为真,但你这样做,和陆家又有何异?” “我说这些,并非在为自己辩解,而是陈述江湖势力更迭的事实。犯了错误就要承担后果,除非拥有对立的力量,倘若真的拥有这份能力,停滞不前也终究逃不过本来的下场。”连少主道。 “我大约明白你话中之意,但你我立场不同,我不会认同你的方式。”陆小凤语气一顿,目光已直直向着他看去,话音陡然一转,“只是你明知我的来历,却要与我解释这些,莫非心中实际另有目的?” 连少主笑了笑,眼中神色柔和,也十分明亮,“确有几分所图,前辈这样问,心中大概已十分清楚。” 他神色温和,墨发白裳,若非知晓此人性格,陆小凤当真觉得,这天下的佳公子,除去花满楼,在此地也有一个了,只是二者终究是不同的。 “此事不可能!”陆小凤断然回绝,若是今日之前他还要犹豫一番,可今日之后,他已决意立即回程,就算不为了自己那层皮,只为了乖徒弟,也不能招惹这人去花家。 连少主点了点头,他也没料到小姑娘的师父在查探方面十分有手段,才来过山庄不久,便能通过蛛丝马迹顺着陆家找到他,此事无可奈何,只能说运气不佳。 毕竟恰好经过陆家,又恰好在山庄看穿小公子易容,接着还能悄无声息尾随其后的高手,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唯一的一个,却偏偏是花姑娘的师父。 “前辈内力、轻功我已见识,想来武功更是精妙,只是连某心有所求,不容退缩,今日还想领教一二。” 陆小凤虽十分不喜连少主的作风,此时却难免也有几分复杂之意,他初见这年轻人时,便已对其风度和武功忍不住十分欣赏,如今又觉得他语气不温不火,功败却不失落,气度非常人能比,真正有几分爱才之心。可惜人各有志,对方自有一套生存准则,他也有,难免产生碰撞。 小公子自知大约惹了麻烦,不敢吭声,在树上看着两人一言一句打哑谜,接着动起手来,才微睁大眼睛。 只见那二人一白一红在院中出手,片刻奔至半空,绕着树间穿梭,已交手十数招,连少主手中剑法精妙十足,对敌经验也十分老道,却依然避不开红披风男人的两根手指——那手指瞧着并不坚硬,却可夹住剑尖而唯有伤口,委实神异。 这便是灵犀一指? 连少主长剑回鞘,左手异兵突起,已如大山压顶劈手一掌拍来,陆小凤卷过披风展身如飞舞的凤、轻功灵巧的躲开了对方如喷了火般的掌法,心中微有惊疑,他本以为对这年轻人的评价已足够高,却不料,对方身上还有不少深藏的本事。 这门掌法或许还稍显稚嫩,但往后练熟,内力再深厚几分,已不见得比他差多少,陆小凤心中想着,忍不住叹息一声:后生可畏。 只是毕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无论剑法有多精深、掌法如何玄妙,终究还是欠缺了点火候……或许这年轻人对他乖徒弟是真心,可在陆小凤心中,野心勃勃的人,向来是少有好下场。 就如霍休,他曾经的老朋友,也为金钱将自己覆灭。 就如对方口中那陆家。 便到此为止吧。 这样想道,陆小凤指尖已点在连少主脖颈,感受到对方平静的收手,他十分认真地凝视对方,“你很好,我见过许多年轻人,有名门世家,也有门派弟子,他们的差距并不算大,但你有些不同。你这样的年纪,不仅完全掌握了许多们剑法,还习得一门绝学掌法,甚至对敌经验不输于我,你这样的条件,若是专研武学,往后会有更大的进步。” 两人稳稳站在屋脊,在这里看姑苏的天色,真的很美,远处更是姑苏的夜景,百十座小楼也都亮着灯光盈盈,只是此刻谁也无心欣赏美景和月色。 陆小凤迟疑一下,松开手,说道:“至于其他的事,忘了吧。” “多谢前辈指教,只是,其他的事,连某不敢忘。”连少主神色依然温和,他脸上笑意未除,完全看不出刚经历过一次落败。 陆小凤皱眉:“这世上女子有千万。” “是。”连少主笑了笑,世上女子自然多的很,他也见过不少,甚至做了六年的梦里,还曾娶过一个,结果呢? 女子有千万,却只有一个,是他真正想要抢来的,他眼中的神色并不萎靡,反而十分明亮,好像有把火在烧。 连少主静静感受。 他很少有这样的冲动。 除非真正在意。 陆小凤看过他几眼,突然想起坊间也有对这连家年轻人的传言,如何洁身自好,待那未婚妻如何如珠如宝,想起来就颇为头疼。 他摇了摇头,已不再多言。手臂随意一撩披风,人已飞速下坠,随后倏地一下自半空中转着,朝着山庄外疾驰而去,他的轻功,已登峰造极,他不信连家这年轻人能。 “他走了?”小公子心有余悸得跃下树梢,她以往只觉得逍遥侯武功非人能及,连庄主将他杀了,她本以为连庄主已登峰造极,却再一次跑出个红披风。 然而此刻她见了连少主,却觉得这人虽含着笑意,却不一定多么高兴,毕竟方才那番话,她也听到一些,至于红披风到底要连少主忘掉什么?她心中猜测,唯一和少主有关的女子,大概是花姑娘。 这种感情之事,据说最不好控制,但愿连少主不要爆发,让她默默滚走。 她真是无辜的很。 “此时非你之过,却也是因你而起,自去领罚吧。”连少主淡淡一声,小公子已快速应下,身影一闪便出了庭院。 连少主站在书房门外,皱眉思索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截红绳,其下正坠着两块合璧,那正是古洞中记载天山六阳掌发的两块合璧。 他今日仍有保命一招未曾使出,碧血照丹青亦不曾动用,不过是想要探知一番,对方的实力到底高出多少,并非一定通过那人去对方的世界。他手中,已有另外的方法。 第三十四章 杭州的冬季,并不比北方好多少,风透着湿冷的气息,仿佛吹进骨子里。 周十三深吸一口气,仰头望了眼太阳,只觉见了鬼了,他手中扯着一条缠着手腕系紧的绳子,跟随近卫几人顺着绳子成列策马路过树林。 周十三人虽蠢,却也知道,眼下情况不太对。但看大家一脸平静的模样,好像没甚么可稀奇的,若自己发问,只怕又要闹笑话。 周十三戳了一把身边的十四,沉思说:“弟,天怎突然变冷了?莫非我正在梦中?也对,我昨晚脱衣入睡,半夜该是踹了衣被,虽是夏季,夜里不免有些凉意。” 他弟不可思议地多看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你咋不上天呢?可还记得少主前几日吩咐你我所做之事?不再顾虑细节,尽快把江湖势力收拢,明显另有要事……今日的情景我自然十分惊奇,却也知道,绝不会是做梦。或许和少主前些日子去峨眉见的朱公子有关。” 周十四口中的朱公子,正是与连少主私交不错的朱泉,这人近来看破红尘,打算出家。大约少主正是在这人身边遇上了高人,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心血来潮。他不知再次走出这密林会看到什么,但他有预感,密林之外,绝不会简单! 密林外依然是杭州城,这一日大雪环绕的杭州城,城门的守卫已远远瞧见几人策马而来,置后些的都是武者打扮,看着似乎不算起眼,毕竟江湖上的武者,委实不少,只是这几人那衣饰和武器,都干净利落到恰到好处,几人同穿一色衣,分明更像是来自某个家族,或某个势力。 为首一人更是身着白裳,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收在刀鞘中,那样貌说是个少年,却也不像真正的少年,只因对方气质太过特殊,仿佛贵不可言。这守卫值守城门多年,过客见过不知凡几,可有这般气势的一行人,当真少见。 事实上也不只他一人有这般想法,冬季人虽不爱出门,但雪后的杭州城中依然十分热闹,此刻这一行人路过,不少人都眼中一亮,感叹实为少见。 “此人不像无名之辈,又是一身白衣,莫非是那白云城中的少主?”旁边的守卫心下稀奇,忍不住说道。 这一句立马引起旁人的议论,纷纷各表己见,“白裳使剑的便是白云城了?这天下武林世家多了,你怎不说是万梅山庄中人?” “呔!谁不知万梅山庄的庄主数年前便已悟剑,几乎要娶了那柄剑,根本不近女色,哪里会有甚么少主?倒是白云城,确有可能,不过据说那白云城少主,如今还不过十五岁,该不是此人。” “他怎就非得是少主?要我说,或许是哪个门派行走江湖的大弟子,出来行侠仗义……” 众人纷纷看向发话之人,有几人忍不住轻笑一声,“这绝无可能。” 城门边一位搬了马扎,坐在河岸处垂钓的老者沉吟良久,听闻点了点头,缓缓道:“世家少主,和门派弟子,可大为不同。” 这几人谈话声音不大,但高手的耳力总不能以常人度之,已听了个全。 连少主对此处并不了解,花姑娘的师父,那位灵犀一指的主人,不知在这个世界中,是否也算世所仅见的顶尖高手?若非如此,他行事需更加谨慎。 此处的杭州城,显然要比徐青藤掌控下的杭州繁华不少,即使天已寒冷,街上却早早挂了花灯,有些更已点燃。看样子,距离花灯节已经不远……这个世界,已到四月? 连少主心中猜测,与身后几人已进了家客栈。气场这种东西,看得见摸不着,仿佛是天生天养出来的,不管在哪个世界,都颇为显眼,那客栈第一层原本也十分喧哗,但在几人走近后,竟诡异的安静片刻,良久才逐渐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毕竟连少主太过眼生,虽第一眼已觉得不可小觑,但细思之下,并不能马上得知他的身份,好奇心有之,敬畏之心却少了几分。于是间或有人重新提起方才的话题,客栈中再次热闹起来。 周十三取了银两换来天字房的几块木牌,连少主已转身踏上二楼的第一个台阶,但他第二步却久久没有踏出,因为他方才好像听到有人提到……花家? “又要到花灯节了……也不知这一次花老爷子的大寿,如何大办?”其中一人说。 另一人是个青衣大汉,这时道:“白云城主这几日必定是要到杭州的,据说他亲妹子嫁入花家,与这边也算是亲家……朝堂上也会来人,花家数十年前便与皇室合伙开办银庄,关系好到蜜里调油,已非秘事。” “我要说,这一年花老爷子大寿,去的年轻人必有不少,就算和花家沾不着亲的,只怕当日也要巴巴凑上去,倒也不是觊觎花家财富,能去拜寿的年轻人,家世肯定不差,人家那是冲着花家这一代的女孩来的。” “听说那花家小姐去年便已及笄,况且……”青衣大汉兴致已起,倒是还想说点甚么,但刚开嘴,耳中便听闻客栈中的声音渐渐安静下去,他狐疑地闭口不言,忍不住往四处望了一圈,这才发现那本该早早走上二楼的白衣公子,此刻脚步依然在第一层的台阶,目光淡淡,正望向他所在之处。 青衣大汉打了个机灵,也不敢多说一句,埋头喝了杯酒,连少主皱了下眉,对褚七淡淡使了个眼色,随即,他停顿原地的脚步踏阶而上,片刻已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花家? 这青衣大汉口中所提及的,可是他认为的花家? 只是未免太过巧合,抵达杭州城不过一日,便轻而易举得到对方的消息? 第一层楼中再次响起嗡嗡声,这一次倒不少人开始对连少主的身份有些兴趣,那人声色未动,只在原地停留片刻,便一人便震住满场,绝不普通。 褚七一人留在第一层中,他在青衣大汉附近的桌上一座,要了份牛肉和酒水,自饮自酌起来,只是那青衣大汉似乎当真吓了一跳,已埋头苦吃,偶尔和同伴小饮一杯,不再多言。 待青衣大汉酒后熏熏然,褚七拍了下他的肩膀,已将酒壶置在他桌上,“兄弟,小弟刚到杭州,听你说起这花家,也不禁心生澎湃,你方才所言可是真?那花家小姐到底是何名姓?长得又是何种模样?” 青衣大汉喝的半糊涂,这时也看不清眼前何人,只挥一挥手,“你若不信,出门稍一打听便知,自然是真!只是除了必定姓花,人家姑娘叫甚么我哪里知道?长得……据说很是他奶奶的好看。”他打了个酒嗝,“究竟怎么个好看,我说不出,那样的人物,我是没见过的。” “大兄弟,我劝你不要太过妄想,花家的小姐,往后总会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就连许多门派弟子都不够身份,更不必说咱们这些走江湖的,领着人家姑娘刀口上走,换了谁家长辈都不乐意。”青衣大汉叹口气。 褚七点点头,看来他未曾会错少主的意思,只怕少主这一次……是来找花姑娘的。 他之前还曾想,为何花姑娘踏入密后,林少主便道她已回家?那杭州城外的密林,也并非无人走过,就连他以往出任务时,也曾横穿而过,其中绝无人烟。 直至今日,少主不知用了甚么方法,将他几人带入这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杭州城,他才终于明白,花姑娘的家在何处。 甚是奇妙。 就算历事颇多,心思敏捷的褚七,在踏入城中后,也被震撼到了。 他心里念头交杂,却仍不忘记问那青衣大汉,“我心中有数,只想瞧一眼这花家小姐到底甚么模样?我以往没来过杭州,你同我说一说,这花家在哪?” “花家?这杭州各处可见花家……不过我尤记得,花老爷子每逢大寿,总会选在花家一处别庄,名为毓秀山庄,不过大兄弟,你手中无一份请柬,难以进入,想看到花家小姐……”青衣大汉将褚七的那壶酒也喝空,才晃着起身,伸手一摆,“不大可能。酒足已饭饱,隔,我先走一步。” 褚七拱拱手,随后将自己那桌结了账,转身匆匆上了二楼。 不知那花家小姐是否为他和少主所猜测的那般,但若对方真在这个花家,听上去,竟有些不太乐观。 第三十五章 花老爷子过寿,这件事说小,也就是富商家的老祖宗办个寿诞,儿孙亲友奉礼聚会,可当这寿星本人、且儿孙亲友都不算普通时,这场寿诞也非同寻常起来。消息七拼八凑,大约猜得出,花家到底地位,在江湖上与另几大势力持平,甚至能以一介商家的身份,轻而易举入驻武林,竟丝毫不会叫人觉得突兀。 这或许说明花家人缘太好,毕竟世代经商,人缘必然不错。但更为重要的是,花家的儿郎,必定身怀武艺,且与门派弟子相比,也该毫不逊色。 连少主已大体勾勒出花家的势力,比想象中棘手的多,当然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花家小姐并非花天珠,但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因为小姑娘家乡在杭州,且家世不凡,这一点他确定无疑,再者,听到花家时,他心中已仿佛有冥冥中指引。 茶突突滚着热气,连少主不以为杵,指腹漫不经心地贴在滚烫的杯壁,那热度换做旁人几乎已灼伤皮肤,他却丝毫无损。 若是以往,明知不可为,他必定稍作等待,时机来临便一发而击。 然而如今他等不了太久,他自然不会忘记,那青衣大汉先前所言,这次寿诞会有不少年轻人蜂拥而至,虽是为花老爷子祝寿,目的却更是为在花家长辈面前露脸,若得花家小姐有意,更算此行圆满。 这些年轻人能借此接近花家小姐,他却不能,不是来自内因,他无垢山庄底蕴十足,便是搬来一部分稍作经营,也足以令他进入花家宴会,但他有一个旁人没有的,天大的阻力。 那使灵犀一指的中年人,若真是花家小姐的师父,此次他不必说娶到花家小姐,是否能成功见到花家长辈,都算艰难。 此人太过聪明,虽上不同世界之人,在探知他行事后不便伸手去管,却显然已记在心上,换了其他人求娶徒弟,此人态度未知。但如果是他,对方不反对才是奇怪。 他终于觉得十分头痛,可笑的是,这件事与他对江湖的野心并不相干,他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连少主深思熟虑一番,第二日杭州街头便多出一位女侠,她腰缠长鞭,身后背一柄长剑,打扮十分干练。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消息贩子,连少主从不怀疑这一点,也是因此,在杭州城的第一天,他便找到了杭州的消息贩子,这人手下不少,打探的消息虽不敢说一定准确,但至少有个七八分,这七八分已足够了。 花家小姐不常现身人前,但她的父亲,却是个十分出名的人物,对方心存善意,对许多人都有过恩惠,和妻子时常住在百花楼,瘦西湖边的百花楼。 梅九武功还好,却并不算顶尖,脚步声不够轻巧,此刻倒是十分沉稳有力,她绕着这座小楼走过一圈,又绕过一圈,待要绕过第三圈时,二楼中的一间窗子被人推开,是个眉毛很浓的中年人,正狐疑地望着她,这一眼过去,便觉得十分面生了,中年人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沉吟半晌,看着她又绕过第四圈,来到相同的位置,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不怪他会这样想,百花楼与世无争,不会热太大的麻烦,所以来此地的陌生人,大多都是来找他的,尤其是女人。 岂料梅九冷冷道:“你是谁?”这女人五官类似西域之人,格外深邃,可以说十分漂亮,此刻她神色冰冷,更是极容易抓住旁人视线。 “我是陆小凤。”中年人道。 梅九看他一眼,“不认识。” “你来找花满楼?”中年人挑了下眉,神色颇有几分古怪。 梅九冷然说:“不是。” “莫非是来踩点?”百花楼的东西,可不好偷啊。 陆小凤手指一撮胡子,看着对方开始绕第五圈,不由摇了摇头,若是这女娃早生十多年,见过一个叫做上官飞燕的女人,恐怕就该知道,强闯百花楼是甚么结果,被玉蜂蛰地满脸包,对女人来说,实在有些惨,他感同身受的想。 两人谈话声并不算小,二楼中另一处窗户也悄然开启,梅九绕过这一处心有所觉,猛然抬头,恰好与那扇窗中一双眼睛对上,两人俱是一惊,怔在原地,不过片刻,那窗内人便迅速合上窗,又过片刻百花楼外已出现一人,小姑娘裹在毛绒绒的披风里,眼中十分惊喜。 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是没有过猜测的,但玉佩在百花楼,熟悉的对象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开窗时,也不过只看一看,没想到真是故人。 “你跟我来。”梅九走过来小声道,说罢转身往附近巷子里走去,小姑娘连忙跟上,她心中充满了疑问,阿九姐怎么来的?或者,只有阿九姐一人前来? 两人匆匆远离百花楼,陆小凤蹲守在窗内等了半晌,终于决定提醒一番,令对方不要跨越雷池,可那踩点的小女娃脚步越发远去,如今已不知所踪。 “踩完点走了?”陆小凤无奈。 “她的确是来找人的。”身后传来好友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既然已经找到,自然会走。” 楼中只有四人,他二人不在此列,龙姑娘更不可能,若有人来找龙姑娘,必定会有花满楼,然而最后一位,因为身体原因冬天极少出门,朋友中也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女子,陆小凤沉思一番,忽然想到无垢山庄那位连庄主,若是无垢山庄之人,他除去有限的几个,其他都是没见过的。 陆小凤又心觉不可能。 大概他对连庄主心计过于忌惮,所以才突然想到,然而玉璧如今在百花楼好生安放,对方心计过人又如何,莫非还能凭空造来一块玉璧? 陆小凤放下心来。 只是他放心的有些早,梅九从巷中左转右拐,路过一座庄园时才停下脚步,她这时看向其后跟来的花天珠,浅浅的笑了笑,“你平安就好,进去看看吧。” 花天珠心中一动,“阿九姐,你怎么来的?这院中会是何人?” 梅九摇摇头,转身即走,花天珠望着她背影,其实大约已猜到几分,此时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感动,高兴于竟能见到许多朋友,感动于,莫非她猜测的那人,也放得下无垢山庄,前来看望她吗? 她还是记得的,那人在无垢山庄时,也常常忙得不见人影,人人都羡慕武林第一世家的地位,却不知同名誉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繁忙的事务。 她推开门,这家庄园她是知道的,建造的十分精致,以前是一家姓陈的住户,后来随着生意衰败,庄园也难以维持,此时大约已卖出去了。 小姑娘走进来,沿着那条石子小路走过一段路,便看到火红的亭下,身穿青色衣袍的人正立在原地,隔着一段长廊,远远地看向她。 她裹紧披风,快步走过去,停在那人面前时,才终于忍不住弯眉一笑:“你怎么来啦?” “阿九姐也是你带来的罢?” “我来时便已想过,庄主手中倒也有一对合璧,虽然和我的有些不同,却也十分神异,莫非庄主也摸到它的用法?” 她一句接着一句,最终笑着说:“你们来了,我实在有些高兴。” 第三十六章 他缓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始终双眉紧锁,神色也微微有些奇异。 不妥? 小姑娘思量一番,她那木鸟制作技艺巧夺天工,十分可爱,她最为喜欢,在她想来,连少主自小父母双亡,又没有玩伴,若有木鸟陪伴,不至于太过孤独,也是很好的。 他的不妥,自然不会出在木鸟本身,小姑娘本来就不傻,且身边的人都是经历丰富,她听完连少主的这句话,就觉得对方意有别指。 这不妥之处,应是那句丢了点东西,但对方丢了什么,要从她这里找来? 她疑问道:“庄主丢了什么?” 连少主见她问及此事,紧缩的眉头松缓下来,沉吟片刻,突然道:“你走前是否跟剪三娘说过,要在我生辰时,为我做一副护甲?我本已忘记此事,但你师父……那可是你师父?你师父送来木鸟后,我每每觉得有些不妥,后来一想,我至今还未收到你的护甲。” 剪三娘是无垢山庄的裁缝娘子,她本身也有一身好武艺,不过并不喜爱行走江湖,便偏居一隅成了远近闻名的裁缝,后来被请进无垢山庄制作护甲。花天珠曾和她接触过几次,也想她请教过些针线活,但那句生辰送护甲之事…… 小姑娘一呆,沉默片刻,这件事,她是有些印象的。 当时剪三娘教她缝制护甲时,曾十分气愤的提到连少主似乎不怎么喜欢她的手艺,很少用到她缝制的护甲,她发誓定要做出让连少主满意的护甲,证明她在裁缝界的实力。并且剪三娘视小姑娘为衣钵弟子,想过片刻便叫对方一起发誓,要做出让连少主心动的护甲,并且千金不卖。 只是小姑娘野心不大,这时说道,庄主若是真的喜欢,生辰时我便当做礼物送给他了。 “是我师父……”小姑娘呐呐。 两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小姑娘顿觉空茫的表情实在有些耐人寻味,连少主认真看她,眼中有些柔和,原先她是他最为放心的一人,不过因为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无半分利益纠缠。但现在他到了另外的世界,竟也同样对她不设心防。 这样的人,于他来说,十分难得,或许往后再找不见一个,他自然不会为自己的决断后悔,连少主掩下神色。 他笑了笑,柔声宽解道:“我虽仍记得那护甲,却并非特意为它而来,你不必为难,若是没有,我也不会十分难过。” 他说得十分平静,且都是实话,但在花天珠听来,不过是庄主有意缓解她的压力,给她找个台阶罢了,对方一定是想到那句护甲,便心兴一起连赶了几天事务,抽出空荡来了趟杭州,却不料,她已将这件事忘记。 小姑娘心中愧疚不已,连忙开口:“是我忘记了,但说出的话必定要做到,不然岂非空让人遗憾?那护甲我已学得几分,但或许做的不够好……” “无妨。”连少主脸上笑意越发加深,这神色让小姑娘更为断定了,少主必定是为这副期待已久的护甲而来,她心下一叹,一定是剪三娘子对庄主提及过此事,他才这样记在心上,后来一日又过一日,几乎都已形成执念,他都不曾见到那护甲。直到现在才肯来询问她,恐怕是受了那木鸟的刺激。 连木鸟都送了,护甲胡不来? 庄主平日十分持重,但现在看来,却有些可爱。 小姑娘哭笑不得,点点头,“只是我手艺确实比不得剪三娘子,少主收到我那护甲,压箱底就好,若当真要披带护甲,还是要用剪三娘子亲手所出。” “不会。”连庄主含笑道:“剪三娘是手艺人,本身做工细致,往往一年出手百十张护甲,庄中每人皆有一套,每一件都分毫不差,她投入的心血,也全然相同。我虽知道出自剪三娘的护甲在外可价比黄金,但也只价比黄金。” “不同于……你做得第一副护甲,要像礼物一样送给我,或许不够精美,却十分耗费心力,我才觉得特别珍贵。” 他渐渐皱起眉:“这样的感觉,似乎很好。” 青袍少年立在风中微笑,目光十分温和,但从表情看来,他大抵也有几分不解。 花天珠想到老管家说过,少主自幼父母双亡,但她如今也已知道,这连少主本身不是前庄主的儿子,而是那一世界皇帝的堂兄。前庄主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肯抛弃,更不可能能对收养的儿子抱有多少善意。 连少主或许身在高位,或许财产丰厚,她忽然感觉到,这副对方记挂了许久的护甲,真的有些重要了。 小姑娘头痛的想,她最好早一点缝制出来,在亭中待过片刻,小姑娘便瞧见褚七几人在庄园中进出,天色将晚,她也该离开,身后之人沉默望着她背影消失,看的周十三等人心酸不已。 他人最蠢,所以胆子大,这时瓮声瓮气道:“少主若是喜欢谁,咱们抢回去娶了便是,这样我也瞧着心里难受。” “少主,我猜花姑娘必定也是喜欢你的,你是没瞧见,踏进这庄园时,她表情或许只十分高兴,但瞧见回廊外的少主时,那样子可是惊喜了。” 惊喜? 连少主想了半晌,若是前一阵子,他将那玉璧销毁,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可惜那时候他不曾意识到,悔之晚矣,如今时机不对,那玉璧是再不能毁掉了,只能谋求另一种方法。 她那师父,十分阻碍,难缠的很,解决不掉只能绕过。他其实不愿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也不敢打草惊蛇,否则因为对方下一步要怎么走,他几乎都想得到,却也无法制止。 花天珠回到百花楼时,她那师父正对着窗户饮酒,见她身上抱了一堆材料,风尘仆仆往回走,不由往下多看了几眼,又道:“喊你出去的那人是谁?” 小姑娘想了想,若是说出阿九姐的身份,必然会暴露连少主,那她怀里抱得这些衣料,师父去过无垢山庄,自然见过连少主。稍一推测便可猜到她是给谁做得了。他师父在这方面的本事,她已领教过多次。 即使她做的只是十分平常的护甲,却也不免令人多想,只得隐秘道:“一位心地很好的朋友。” 岂止她话音刚落,陆小凤便更加怀疑了,对他还不能提及,一定有些秘密,况且小徒弟手中抱得……若他没有看错,该是青色布料,家中自有裁缝,她抱这些回来做甚么? 莫非要绣些荷包? 陆小凤直觉虽强,却并未深究,除非是遇上连庄主,小徒弟的事他很少插手,便随意将事情放在一边,但随后不知是他,连小姑娘的父亲,也有一日突然发现了半成品的护甲。若换了十几年前,他还是无法视物的,但休息过先天功后,时隔多年他已看得清眼前的事物。他冷静地停在原地沉默片刻,走上前端看一番。 护甲做工不算精美,却看得出制作者十分细心,将各处细节都已考虑到,有几处还有重新修改的痕迹。 最为重要的是,看这护甲的宽窄……身形应是个男人。 花父心中有些感动,他虽用不到护甲,但若女儿亲手所做,他自然会好好珍惜,想罢,他将护甲小心翼翼放回原地,尽量在女儿送给自己时,再假装第一次见到。 第三十七章 如今杭州城的状况,连少主在无垢山庄时,已猜得七八分,小姑娘出身不凡,他下过定论,却没想到,对方的来历,仍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 只在酒楼中听到花家的消息,合并起来,寥寥数语便已勾勒出一个家财万贯姻亲遍布的更与皇室有所交集的庞大家族,半分不输于已接收过天宗势力的无垢山庄。 况且但凡是世家小姐,都不会太好接近的,即使他是江湖第一世家,即使他拥有众多武林人士稍一提及便已心中生羡的无垢山庄,暗中更掌握不少势力,但那毕竟是在另一个世界,和这边的江湖,是不怎么挂钩的。 江湖是一个讲名声的地方,名声好或不好只在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名声可否响亮,这样别人才听说过你,便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浪子,若能力十足,二十多岁也能混个不错的称号,提起来大家都知道。 但连少主没有,此前二十多年江湖上从无他的痕迹,不必说接触花家,就算和任意一个世家打交道,也非常吃亏。 所以在本地的杭州,连少主只是一个或许身份有些神秘的普通人,并且他也不可能很快在杭州将势力发展起来,他的手下虽多,多年来发展的心腹却只有身边几人。 他身上一对可以通行两个世界的合璧,本身便是一件奇物,若隐藏不好就是一份祸患,难保泄露出去不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个道理花天珠十分清楚,连少主更是心知肚明。所以两人都下意识保密,花天珠只告之父母和师父,连少主却未向任何人提及过,所以如今,即使身边的亲卫,也都认为连少主能够来此,是得了高人指点。 不过若要发展势力,也不必苦恼于无法将无垢山庄的而一部分武力搬运来,只要有足够的财物,想要做到简直轻而易举。财帛动人心,对高手来说也不例外,买来的或许不够忠心,发展起来却足以形成震慑。 连少主近日连续收购宅园地产,收拢闲散势力,身边是几个近卫跟随他历练多年,十分得用,因而在这另一个江湖中,已全然派上用场。 连少主天生会吃这口饭,组建势力于他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若非花老爷子寿诞在即,青年才俊在宴会即将露脸,他就算要建第二个无垢山庄,也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整个杭州在逐渐逼近花灯节的喜悦时刻,骤然被搅动,嗅觉灵敏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几分不妥,意识到杭州正有一股势力如和风细雨般,悄无声息地进驻。大批金钱的麻痹令武林中人忽视了对方本身强大的武力,待到稍有察觉时,却发现对方规模已不小。 “我听日前曾听城卫提过一句,有位公子带着几名家仆从城外而来,这难免叫我联想起,最近的这股势力。” “应是无甚关联。” “花老爷子寿诞在即,大约是来祝寿的世家小辈。” “但不管是何身份,此人不可小觑!”大多数人还在观望。 “这人来历神秘,家产却十分丰厚,必定大有背景,尤其眼下这手段……着实不凡。”杭州城一户姓马的人家紧闭大门,马老爷坐于屋中语气唏嘘,他年轻时行走江湖见过不少人物,后来继承他老子家业,便踏实做了富家翁,但他对江湖的嗅觉却还在。 尤其是,他家对面那栋庄园,便是那年轻人买下的,装作不知都不可能,好在对方至今已做过不少善事,大概心思不坏,马老爷摆摆手,“不可招惹。” “杭州毕竟是花家所在,莫非这人行事,还未能触及花家利益,达到令花家出手的地步?”他儿子不解道。 马老爷摇摇头。 花家?虽然花家半只脚踏入江湖,却也只是半只脚,大部分在从商一行,赚钱才是人家本职,哪里会管杭州的新兴势力,若是对门那人犯了案子,或许还能招来陆小凤,引得花七公子旁观,其他便算了。 只是马老爷也不知,他对面那位,确实引来了花七公子关注,只是这关注中,充满了十分复杂的意味。 事情还要从护甲说起,花满楼偶然得见女儿偷偷为自己缝制的护甲,心中难免激动,虽已打算不在女儿面前提起,却忍不住和妻子分享一嘴,只是小龙女看他一眼,认为那护甲他是用不到的,虽然这样想,但她见他一直在笑,心里也十分高兴。 慈父之心毕竟还要懂行的来体验,花七公子心情格外愉悦,有一日老宅遇到二哥时,二人对月小酌就扯到了女儿的护甲,他二哥老大不小就三个大胖儿子,实在有点羡慕,迫切要瞧一瞧。 只是还未等花满楼得到那护甲,便听说小姑娘把护甲送人了,抱着整齐一个包裹连走过好几条巷子,进了一家庄园,那庄园的主人原先姓徐,不久前破产,宅子被变卖,现在不知道了谁手中。 两人见到这庄园时,天色尚早,晨露还未散去,花二哥望了眼庄园对面马府的牌子,又转头打量番这边的地界,沉吟片刻。 “我倒是有所耳闻。”花二哥比年轻时候沉稳许多,思虑再三,这时才道:“这一户主姓连,来历不知,据说武功极高,且身有巨资,我猜测他背景必定不差,可惜找不出哪个世家来对号入座。” 花二哥语音一顿,笑道:“不过七童,这连公子年纪轻轻,行事颇为雷厉,你若知道他这仅仅几日做了哪些事,只怕也要十分吃惊。说起来,小侄女这位朋友,倒比削尖了脑袋往父亲寿宴上露面那些年轻人,有意思多了。” 花二哥实际是有些欣赏这位小辈的,若换了他,即使出身富贵,从不缺金银,却也不可能初来一地便发展出偌大的势力,并且做得得心应手,在他的认知中,心思细腻,有头脑,便已超出大多数人,若再仪表堂堂、品性经得住考验,江湖上有一个就是一个,很难遇到,也不会再多了。 说实话,正如他话中之意,若小侄女真正喜欢此人,他并不反对。 花满楼却有些笑不出,他并不十分好奇这人做过何事,他只在想,对方如此神秘,花天珠怎会认得他?何况女儿亲手缝制护甲,这关系,未免有些太好了。 他不由想到女儿先前失踪数月,莫非这人来自另一个世界?花满楼也如陆小凤一般,立即想到这个可能,但玉璧已在百花楼,对方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自行来此。 花满楼未曾去过无垢山庄,也不知连少主其人,从庄园户主一个姓氏上,是猜不出有何问题的。 陆小凤倒是奔波过一趟,还同连少主打过一场,只是他从未提过这个名字,主要还是为了消弭掉乖徒弟对连少主的印象,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不见就真能见不到。日后慢慢淡忘最好。 连公子远远立在两人身后的一处屋檐,这份气定神闲的功夫,实在叫褚七叹服,若他没猜错,从出现在杭州城内起,少主便已做好了算计,得知那花家小姐极有可能是天珠姑娘后,便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低调将她引出,后以另外的法子,引来花家长辈的关注。 这中间,少主恰好把握住时机,数日便悄然掌握部分杭州城武者,不曾有过争斗挑衅,反而广行善事,能力和心性显而易见。 每一步都仿佛精心策划好,至于少主为何不便露面,这里面或许有褚七也不清楚的内涵,但看少主如今的样子,显然已经成功了大半。 “这二人都是什么身份?” “这二人十分有名,蓝衣的是花二公子,白衣的那位是花七公子,也是天珠姑娘的父亲。”褚七忙道,他已看到少主眼中微微明亮,目光落在那白衣人身上,像是仔细打量一番。 连少主心中虽觉得有些不妥,却只能任其发展,他当初对小姑娘提起护甲时,目的并不单纯,只有这样他才得以进入花家长辈的视线,但他也明白,最初得知此事的,最有可能是花姑娘的父母。 然而听说花姑娘的父亲,和对方的师父陆小凤是至交好友,他相信陆小凤不会特意在这个世界提起他的名字,但他也不敢保证,花七公子会否把今日一事告之陆小凤。 这样一来,他的存在依然会被陆小凤抵制,等于最近做的准备完全作废,十分麻烦。 第三十八章 默望着两人背影,连少主心中静静想,却仍未有半分急躁。 他是在赌,但赌也有几分胜算,他实际认为,陆小凤得知此事的可能性不大。花家毕竟世代富豪,而非普通武林世家,家中若有女儿,必定极为重视闺誉,不会在外言谈。 花灯节前夕,庄园的守卫果然收到花家请帖,这帖子来得十分奔波,几乎陆续惊动花家几个长辈,后经花二公子客观分析一番,花七公子也沉默不语后,花老爷子便拍板将请帖发出。花家会议十分隐秘,就连在花家,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不得不说,连少主的确先众位青年俊杰一步,在花家长辈面前,刷足了存在感。从上至下的男性长辈,基本都对连这个姓氏颇有印象,且除去花二公子,其中也有几人,十分叹服他的手段,好感顿生。 褚七接到花家请帖时,心中对少主的敬畏已突破天际,若非这花姑娘家世实在太好,换了一般女子,遇到少主这等心智,早已如困瓮中,只等嫁人。可惜不是。 不过并无关系。他原先只觉得少主在这边开趿,一定举步维艰,后来慢慢天开一线,直到如今势力已固的地步,都在少主预料之中,这本已非他能想象,他或许也足够聪明,却自觉比不得少主的策算无遗,只需紧跟步伐,日后自能成事。 花灯已挂了满街,甚至河中都陆续停泊着船只,往下放着莲花灯。 未至花灯节,这些花灯并未点燃,然而人若走在街上体会这喜庆之意,已觉得深受感染。 毓秀山庄外围观者甚众,那街头至对正门的一条路上,却只有马车和马队通行,其中花家姻亲世族递上请帖,由门房唱名,往日不可得见的人物,今天倒能见了个全,这叫杭州城中百姓十分激动,有些人一辈子未出过杭州,实在想见一见江湖中的成名人物。 “原来方才进去的便是峨眉这一代大弟子苏若英,听说去年便剑败十三盗匪,未想还是个少年人啊……” “毕竟还是少年,日后成长起来,也十分恐怖,我看这常家镖局少主也是不凡,得他父亲真传,比之苏若英也无不及,只是年岁大了些,论资质是不行的……” “我远远瞧见许多白裳之人赶到。” 围观百姓心中一震,已扭头往路头看去,果然见许多白裳之人策马而来,其中一辆马车,只看车外装饰便已知价值千金,更不必提车内是何等奢靡,穿白衣的绝世剑客,世所承认的只有两个,一个在万梅山庄,一个在白云城,而能有一群人穿白裳且十分有风度的,也只有在后者。 “莫非是白云城中人?” “可是白云城少主叶檀?那白云城的海岛十分遥远,不知赶路用过多长时间,实在心意十足!” 那马车行至毓秀山庄正门,其中以女子递上请帖,车中便有一人缓步而下,气质高贵,面容也实在说不出的俊秀,他腰间有一柄剑,收于剑鞘中,仿佛和他的人一般内敛,但倘若不经意看到他乌黑的眼睛,那凌然的气息便已隔空摄来,好像万年不破的坚冰。 他走出后,这条人马络绎不绝的路上,已无人关注再肯其他,这是人们心中的白云城少主,已被许多人揣摩千万遍,但真正见到时,才发现,竟是这样的。 就连刚才下马几乎要走进正门的苏若英也停下脚步,向着身后看来,他眼中十分明亮,那其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显然战意十足。仿佛若非此处是花家主人大寿,他已决意要上前领教。他是峨眉的传人,也是峨眉剑道的传人,或许白云城的剑法已似鬼若仙,他也渴求酣畅淋漓比试一场。 一时寂静。 此时一队人马不疾不徐踏踏而来,听来只有十几人,比白云城侍卫半数还不如,但这队马蹄声却十分清晰,杭州城百姓北京绕的一部分转眼看去,渐渐许多人也转眼看去。 那马蹄声越发逼近,白云城少主平静的向后转身,苏若英也立在原地望向路头,他眼中已出现一队玄衣劲装武者策马而来,这几人显然不足以引起注目,但那为首一人,苏若英看到时已蓦地一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样平静的神态,仿佛已见多了世面,沉稳持重,此人是谁? 峨眉是江湖大派,或许在掌门独孤一鹤和数个亲传弟子相继离世后,曾一蹶不振,但大派毕竟有其底蕴,不过十数年的时间,便再次兴起。即便比不过往昔,也不容人忽视。 苏若英作为这一代亲传弟子,对江湖势力了若指掌,他却发现,从未见过眼前之人的画像。 是新近出现之人?还是峨眉情报不够完全? 同一时间,各门各派扔留在门外的弟子,也将目光转向这一处,心中与苏若英一般,同样十分奇异。 那青衣公子满身儒雅,目光温和,仿佛更像个读书人,可谁也不敢将他当做读书人,只因他那十数个气息凌厉的手下策马跟随其后,却全然掩不住他的存在,甚至已被他比对到黯然失色,便已看出此人,绝非寻常。 这一队人马路过白云城的马车时,也纷纷下马,那青衣公子甫一踏地,叶檀的目光便紧随而来,落在他手中那柄长剑之上,眼神逐渐柔和,却蓦地爆发出一股比苏若英上要强烈的战意,他比苏若英更能判断得出,这是高手,不在于对方未曾展现过的武功,只在于对方的眼神。 一个普通人,或许王公贵胃能有那样高贵的眼神,但绝不会有温和中潜藏着孤傲的神态,这样的神态他太过熟悉,这让他身体也沸腾起来。 “你也使剑?”叶檀上前一步。 手下还未递出请帖,想不到一有人找过来,青衣公子看他一眼,对方标识性太强,十个人也能大抵判断出他的身份。青衣公子点头。 “可敢与我一战?”叶檀道。 这一次,青衣公子目光虽平静,却愈发认真看他一眼,发现对方也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十五岁的年纪,他以往也见过不少,确实有不少总在冲动。他沉默片刻,含笑道:“不愿。” 叶檀道:“为何?” “我来此,并非为比剑。”他微微一笑,何况他心知,这白云城少主,正是花姑娘外家的儿子,若有损伤,于他不利。 叶檀皱起眉,见他已走向毓秀山庄,这才想到今日来此是为祝寿,确实并非比剑的好时机。 褚七已将请帖送还,那毓秀山庄的管家看过一眼,眼中有些惊异,他曾见过这张请帖的,花老爷子犹豫再三才将其发出,未想眼前这人便是……这连公子,和他花家七公子,竟有几分相似之处,管家恍惚片刻,才含笑道:“原来是连公子,请帖无误,酒席已备好,快请进!” 管家大声报了姓氏,这连姓在江湖中,实在没那么起眼,花家厅中众人听过一遍,心中毫无印象,并不在意。 但花二公子等人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厅外望,心中思索这连公子,可正是那请帖中的连公子?或者,请帖虽已送到,但这次前来的,可正是那庄园户主连公子? 花满楼却不曾转头,而是十分镇静地看向坐在身侧的花天珠,发觉对方在听到这一道声音后,神色微微怔了怔,仿佛有些迟疑此事真假,但很快便扭过头去,眼中已十分期待地看向厅外。 花满楼无奈的一笑,心下暗叹,他果然并非杞人忧天,这小家伙的反应,已说明了问题。 他这边心中委实复杂,旁边的妻子却好奇道:“你今日总盯着她瞧,这时又叹气,可有甚么不对?” “我先前对你猜测,小家伙或许心有所属,今日那人已来了。”他这般说道,两人一齐抬头,便瞧见厅外确实由仆从引进一人,那人虽逆着光,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眉眼温和。 第三十九章 花家寿宴只正厅便已人数逾百,其中小辈所占其三,也有二三十人,个顶个的武林俊杰,有些甚至早已闯出名头。 但真正一出场就吸引过花家长辈目光的,可以说从头至尾,也只有连少主一人,刷过脸和没刷过,本质截然不同。一见之下,冲突十分大,在花家长辈眼中,这一个颇有手段的年轻人,必定或如叶檀那般看过一眼只觉得满身锋利,到处棱角,但对面的人不同,他气质温和,面上几分浅笑,眼睛黝黑深如幽潭,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虽然稍显年轻了些,却绝非普通年轻人,若非有一定阅历,绝不会这样平和。 然而花家之人也纷纷苦笑一声。 连大爷们儿都有这种感觉。 也难怪会得小姑娘喜欢。 他们今日才算是知道缘由了,与同龄人相比,对方的确胜出一大筹。 花二公子长笑一声,当先而起,他已是壮年之人,再不复年轻时候,举足之间却依然七分风华,另外三分在于风骨和贵气,许多人看着他一阵恍惚,或许花家之人一向低调,却绝不会平庸,想是天生的定律,花二公子走近打量一番,拱手叹道:“早就听闻杭州城中,出了连公子这等少年英才,短短数日便做出一番成就,花某自叹弗如。” 连少主回礼道:“不敢当。江湖朋友给份薄面,不值一提。” 花二公子对他印象极好,可以说,自从查到对方的资料,他已大约揣摩出,此人行事缜密,若是从商,必定十分恐怖,他年纪越大,越发惜才,才怎么看对方都觉得好。不过,花家三代只一个女孩,只他一人觉得好,却无甚大用。 “连少主,可否到偏厅一叙。”花二公子笑道,他本是不清楚这连公子的来历,当然他如今也不甚清楚,但曾又路过的乞丐听到,那连公子的手下,曾称其少主,这称呼并不令他如何震惊,只因他早已知道,对方背景绝对不小。但叫他吃惊的是,在他掌握的消息中,并无一世家的少主姓连,或容貌和连公子相似。 他今日吐出这一句,实际也是试探,并且或许有几分想要看一看,对方暴露后略显无措的表情,可惜没有成功。 连少主并无诧异之色,反而平静一笑,点点头,“客随主便。” 大厅中依然有人陆续进入,连少主之后,那白云城少主也随后而至,顿时引去不少目光,只他对外不理不睬,反倒一只干净整齐的手搭在随身长剑,只在花家长辈前来时,才露出几分微笑,显出少年心性。 这边虽已少有人注目,但依然有数道目光看过来,花二公子转身走向偏厅,连少主在厅中扫视一周,与席间少女对视一眼,原本的笑意加深,神色也柔和下来。 小姑娘眼中十分明亮,若非此处人多,她定要忍不住挥一挥手,她本以为连少主得了护甲后,了却一段执念,便已回去,未想他经还在,这叫她心中难免愉悦,却也不知这份愉悦来自何处,大约……有朋自远方来,便是这样一种快乐。 只是,二叔为何对连少主这般亲热,莫非连少主留在此地,已做起生意?恰好与二叔见面,发现对方才华惊人,顿觉惺惺相惜?花天珠收回思绪,盯着桌上的菜肴,一时心思已不在此处,只隐隐听到她娘小声说:“不管那人如何,她喜欢便好啦。” 她懵懂的转过脸,见爹娘已不再谈话,少了一位连公子的寿宴与原先并无差别,谁也不会去特意关注,直到花老爷子笑眯眯地入场后,气氛愈发热闹起来,只是如今时辰不到,祝寿仍需延后些,武林中人三两聚在一处,花老爷子也和好友互作打趣,看得出老人家年岁不少,身体却还硬朗。 自从十六年前铁鞋大盗秘密揭穿,众人才知一向为花老爷子调理身体的药侠宋问草是另一个铁鞋大盗,好在对方当日便被击杀,花老爷子经过多年调养,也恢复过来,才有今日盛景。 管家认真和门房在一处鉴定请帖,送进一批又一批武林人士,杭州城围观百姓已渐渐散去,那延后而来之人也越发的少,收下眼前最后一人的帖子,管家身上已出了汗,他拿袖抹过额头,余光却瞧见对面立着一道人影,也不知那人站了多久,并不显眼,仿佛十分沉默,许多正在忙碌之人,几乎一眼扫去也极少发现。 只是管家再次一看,却倒吸一口凉气,那人的脸…… “原是故人之处。”那人手中不知何时拿过一份请帖,对着那请帖中的人名语气有些奇异,似乎有所追忆,语气飘忽:“那白衣女娃,当年不情不愿心有所属,到如今还欠我一儿媳。今日她家中齐聚,倒正好瞧一瞧,她可还有一女作为偿还?” 管家几乎听不清这人的声音,他眼中一花,对面已空无一人,凉风扫卷枯枝上的花灯,瞬间摇曳而起。若换做一般人,大约会觉得看晃了眼,但这毓秀山庄的管家时常接待武林人士,或许功夫不高,眼界却不低,稍作思量便知事必有妖,连忙派人通知花家几位公子。 只是那小厮赶至半路,厅中已喧哗而起,他不知发生何事,硬着头皮往正厅处跑,未至门外便已瞧见有三人于半空中相斗,打得难舍难分。 其中两人正是花七公子和七夫人,二人击剑相合,出手凌厉,招式十分精妙,似乎全无破绽,早知花七公子和七夫人有一身好武艺,可真正见过他二人使出全力的,没有几人。 而那另一人却不疾不徐,仿佛有一门奇功,和正经武功并非一个体系,却十分厉害。这人通身墨金衣袍,身材与异域之人一般挺拔,面上却全然看不清容貌,只仿佛隔在一层云雾里,长发也灰黑交杂,看不出年纪,却也有这般恐怖武功,知只怕岁数不小。 他单手托着一昏厥过去的小姑娘,应对夫妻二人联手,也游刃有余,在场众人谁也不知他到了何种地步,好在这人并无伤人之意,且显然与花七公子及其夫人熟识。 片刻后只听那花七夫人冷声道:“玉罗刹,你我有何仇怨,自行解决便是,何必要祸及后人,今日你若抢我女儿,我必杀你魔教弟子。” “我路过此地,有些熟悉,便突然记起你当年逃脱,却还欠我一个儿媳,今日我将她掳走,却不会伤她性命。”那墨金衣袍之人并非因对方的威胁动容,只缓缓道,仿佛说的极有道理。 花满楼凝神道:“前辈莫要说笑,我幼女不过十六之龄,与你那儿子只怕相差深远,况且,我是她父亲,她若不喜欢甚么人,谁也不可强求。” 玉罗刹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忽然一笑:“你二人倒是不曾变过。且若是联手使那合计剑法,也十分厉害,不愧是那两人的徒弟……只是那两人已出海不知去往何处,这一次却难对你等相助。只这小姑娘和龙姑娘那时不同,她并无心仪之人,我将她掳走,她往后却未尝不愿做我儿媳。” 花二公子踏出偏厅后,便瞧见眼前这一幕,一时怔住,自他身旁却走出一人,“前辈,你来得晚了。” 第四十章 玉罗刹有些奇异的看向他,大约有些不信,天下没有这样巧合的事,他方一提到这小姑娘无心仪之人,对方的未婚夫便自行蹦出来,换了谁和他换位相处,这时只怕也不会信,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莫非你觉得,我会这样好骗?” 连少主微微一笑:“我或许有骗你的动机,毕竟花小姐值得我这样的年轻人费尽心思求娶,但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我是花小姐的未婚夫,或不是,花二公子心知肚明,他至今可有一言半语的反驳?” 花二公子:“……” “或许你这时又说,我与他串通一气,只为解救花小姐,但我听你口音偏向西域人,显然你并非中原人,或极少身处中原,所以不知中原未出阁的女子闺誉实为重要,我这时说的若是谎话,岂非害了人家?就算我要以此与花二公子串通,他也不会同意。”连少主又道。 “此言有理。”不少人纷纷点头,似乎十分认可连少主这一番话。 花二公子神色微僵,他发觉眼下自己是洗不干净了,但他心中又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十分睿智。 先前一番话若能救下小侄女,花家也不一定将小侄女许给他,但对方往后一席话出口,基本已坐实花家孙女婿的身份,且这一身份迅速得到武林人士认可。 “你好像很聪明。”玉罗刹盯视他好一会儿,接着说:“你试图在努力说服我,但你终究只活了二十多年,而我是你的数倍,人老成精,可不仅是一句俚语。你也非常有勇气……你应该知道我是甚么人,就算不知,方才也该见过我的武功,但你依然肯站出来,已超出许多年轻人不知一筹。” 此言一出,他口中的许多年轻人,已有人沉默,已有人低头,或仅有几人盯视连少主,认为名声为他所害。 连少主淡淡道:“不敢当。前辈手中之人,确是在下未婚妻子,自然不干他人何事。” 玉罗刹轻叹:“我的确分辨不出你所言真假,我心中觉得不妥,但你仿佛与我手中这丫头十分相熟,或她对你十分重要,否则这场中,也不会只你一人率先出言。不过,就算你是她未婚夫婿,若只是你一腔热血,她对你并无感情,我依然要将她抢来做儿媳,我非常欣赏你,但也仅限于此。” 连少主:“哦?” “我打算将你二人一并带走,待她清醒后,我便看得出,你是否真的是她未婚夫婿。只是你或许武功不错,却全然及不上我,若我哪一日突然见你不顺眼,你只怕性命不保。”玉罗刹话中的杀意清晰可见,叫不少武功不济的年轻人都有些惊恐,他忍不住笑道,“这样你还敢随我去吗?” “有何不敢?”连少主十分平静,他想了想,又似乎别有意味的笑道:“不过连某的性命,倒是不牢前辈操心,若论还有几年好活,我自然不敢与前辈的年岁相比。” 玉罗刹被他反声挤兑人易衰老命不久矣,却连声大笑起来,“好有意思!”他这样说道,人已振衣出手,反臂抓住连少主,带着两人速度不减,从花家阵势中脱困而出。 或者这样的阵势,本身对他来说威胁不大,或许唯有花满楼和小龙女的合击剑术才可对他有所阻碍,但也仅是阻碍。 花天珠清醒时,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几乎在她睁眼前,她便已嗅到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 托她嗅觉灵敏的福,她仍然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日,接连一天一夜嗅着这一股清淡的味道入睡,仿佛那时的以天为被,也不再寒冷。如今她不必思索,片刻便已意识到,自己十分安全。 她缩在这人怀里,身下是一辆疾驰的马车,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是,她并非第一次和这人乘坐马车,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男人胸口柔软的衣料蹭在她脸颊,本该如精美雕刻一般置于剑柄的双手,一只还过她脖颈落在她右臂,另一只虚搭在她腰间,那一根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分明只是平常温度,隔着一层衣料触在她身上,却叫她顿时觉得,此刻如置身火炉一般。 小姑娘装睡片刻,心中思索一番,大约猜出几分隐秘,她缓缓睁眼,目光落在对方细心打理过的下颔,接着看到连少主闭目养神的脸。 果然是连少主。 但连少主素来是君子,她今日也不曾发寒症,对方这样自然的抱着她,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所以她醒来第一时间,只在思索,并非立即保持距离。 不过她身体一动,抱她之人自然也感受得到,连少主也从入定中醒来,低头看她一眼,柔声道:“你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对方语气太过亲昵,小姑娘眨了下眼,嗓子有些沙哑,便扭头咳了一声。 再回过头来,张开嘴还未说出一句话,连少主便已护着她的腰背压下来。 他黝黑的眼睛只瞧过她一眼便已闭紧,单薄的嘴唇在她唇舌轻允片刻,叫她心中咚然大跳,也并非只有惊吓,还带着几分她也分不清的紧张情绪,恨不得立即跳出喉咙。 这仿佛做梦一样的空间,和仿佛做梦一样的人,以及动作,都叫她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还未清醒,但现实又将她拉回原地。她眼前确实是连少主,如假包换。 她还未反应的及,那马车外便传来一道清晰地冷哼。 车内声音不大,但在外若有高手,自然能听得见车中发生过何事,这冷哼之人,气息沉底,必定不会多么开心。 她心中一凛,大约已明白连少主因何反常,她仍是记得的,在花家宴会之上,有人当面将她击晕,那人武功神鬼莫测,几乎已不在武学之流,更类似异域之术。 若此人心怀恶意,他二人只怕都活不过明日,说起来,那人的目标该是她一人,不知为何累及连少主,叫她心中愧疚。 她虽不知如何配合连少主,只能在对方亲吻过后,小心翼翼恢复好原先的坐姿,任由对方亲昵相拥。 她心中虽强自镇定,脸颊却不由泛红,扣在他衣襟的手指,也有些僵硬紧缩。 她毕竟年纪不大,且从未被人亲吻过,这样的接触,仿佛是烧透她的一把火,要将她灼烧殆尽。 连少主抱稳她,实际他早已有过抱住小姑娘的经验,这时在昏暗的马车中,他眼中十分明亮,对她微微一笑,伸出一指竖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 “有人非要追究你我是何关系,我便叫他瞧一瞧,你我,到底是何关系。”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那马车外再次传来一记冷笑,这一次有人掀起车帘,入目是个脸颊遮在云雾中的男人,他通身墨金衣袍,长发黑灰交杂,花天珠一眼便认得出,这人正是宴会中对自己出手之人,也不知对方是何企图。 玉罗刹再是不信,此刻也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了,他感觉得出这年轻人一定认得花家这丫头,却不料二人真仿佛是即将要结亲的关系。 他若非路过花家,也想不到十几年前的一桩往日,因此他不过是心中念头移动,也并非一定要这花家丫头做自己儿媳,他在花家院中便已想过,且不说这小丫头是否愿意,他那儿子,只怕是不愿的。 他只是觉得,这年轻人十分有趣,莫非真能为个女人,连性命都不顾?他近来闲得很,真想瞧一瞧,对方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却不料,且不论两人是否未婚夫妻,这年轻人确实魄力十足,直接在马车中演了这么一出,叫他心觉被挑衅,却也感到十分可笑。 他若真要将那小姑娘做儿媳,莫非还外带另一个男人?十几年前的错误他岂会再犯第二次?当他傻了吗。 第四十一章 可惜这年轻人的先发制人,叫玉罗刹戏未看够。 大约那花家小姑娘也从他动作中觉出几分不对,二人表现得,比未婚妻夫还要亲密,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玉罗刹的考验已全然被破。 车内两人也各有想法,花天珠在家宴中只见过玉罗刹一面,后已被突袭昏厥,也因此那短短一瞬间,猜不出对方的身份,但此刻这人一手掀起车帘,车外光线十足,却看不行这人的面目,叫小姑娘蓦地想起武林中一位成名已久的前辈。 只是这人却并非德高望重,而是以武功奇诡、深不可测而闻名,小姑娘皱起眉,细心看他片刻,转头小声对连少主道:“若我不曾料错,这人便是西方魔教玉教主。” “我听人叫他玉罗刹。”连少主点点头,他来杭州的日子不多,就算打探到不少江湖消息,也不如花天珠所知全面,两人这一次倒是完全颠倒过来。 “那便是了,西方魔教教徒甚众,势力庞大,但最为可怕的便是这位玉教主,此人成名已久,大约我师父也有所不如。我所知一切也只是听说,未想今日便见到此人。”小姑娘语气颇为无奈,这样传说中的人物竟也找上门来,她该去庙中多烧柱香了。 两人交谈虽已压低声音,但也仅是如此。是因他二人心中也清楚,即便传音入密,也难保不会被为玉罗刹所知,不如放开些,反而更为轻松。 连少主看向玉罗刹,“眼见为实,前辈如今已见到,连某与未婚妻子感情甚笃,不知前辈可否放我二人离去?” “不错。”玉罗刹点点头,“但我也说过,若我哪一日瞧你不顺眼,你只怕性命不保。我眼下瞧你十分不顺眼,这便将你杀了,再放这女娃娃离开。” 这一句话出,连少主还未有反应,他怀中的小姑娘已心中一震,心道连少主不知这玉罗刹代表着什么,她却是明白的,若对这人认真起来,这世上有多少人能逃脱其手下? 只是连少主似乎感受到小姑娘的激动,紧扣她腰肢,这时说道:“玉教主,你可敢与我打个赌?你武功精深,内力更是比我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如何深厚,杀我一人于你而言十分简单,但你先抢我未婚妻子,后要和我动手,这未免有些不公平,也实在无趣。” 玉罗刹道:“哦?” 他起了兴致:“是有些无趣,你有甚么说法?” “我武功不如你,行走山林的本事却比你强些,你将我二人放在杭州城外的密林中,半刻钟后你若追得上我二人便随你处置,若追不上,你便收手离开。”连少主笑了笑,“你意下如何?” 玉罗刹沉吟,花天珠心中也十分期待,认为连少主此法甚好,若他身上有那一对合璧,往杭州城外的密林中一躲,玉罗刹必定再也寻不到人。 “尚可。”不过玉罗刹却道马车已离开杭州,没必要为一点小事返航,再者,他见这年轻人口中指定了地点,认为其中必定有诈,他虽不怕,却不喜别人对他用手段。 小姑娘心下一沉。 “无妨。那便就近选一处。”连少主看似不以为意,他将小姑娘放在车内,起身越过车帘,冷眼朝着四处看去,目光在远处的一座山上定住,目光骤然凌厉:“这一座山如何?” 玉罗刹李立在他身侧,遥望那座山上的建筑,眼中神色略有变化,只是他面目遮在云雾中,旁人是瞧不见的,他淡淡说:“就在此山。” 两人仿佛达成一致,一人回归车内,一人在外静立,马车却疾驰向着那座山下前行。那山十分朦胧,看起来在视线的尽头,却十分遥远。 渐渐地,不知走过几日,山脚下也能见到一两户人家,后来越来越多人口中提起万梅山庄,直到马车停在山路后,连少主才知,原来此处便是一大江湖世家,万梅山庄。 听闻剑神西门吹雪便在庄中,只是这与他无甚关系,玉罗刹或许认为,他当日提及杭州城外的密林中会有几分算计,但却不知,他选来这座山,也是别有目的。 花天珠紧跟在连少主身侧,望向山上的建筑,以为连少主选中此山,是来寻求万梅山庄相助的,她眼中恢复几分神采,轻声道:“我总算知你为何选这一座山了,有万梅山庄坐镇,那玉教主也该是不敢乱来的。也不知西门叔叔,可打得过这玉教主。” “你认得西门庄主?”连少主侧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我并非来找此人。”他已十分习惯地牵起小姑娘的手,两人在玉罗刹眼前扮起亲近来格外顺利,只因和对方并非陌生人,相反已十分熟悉。 “怎么说?”花天珠好奇道,她本以为连少主是从二叔那里得知花家与西门山庄的交情,才选的万梅山庄附近与玉教主打赌,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西门庄主出手,毕竟是外力,就算对方帮过一次,勉强助你我得胜,玉教主也不会承认。”连少主看得出这玉罗刹的性情。 “是这个道理。”小姑娘点点头。 “所以今日只好拿出真本事,你我二人也好趁此机会逃出生天。”连少主淡淡道,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已将玉教主踩在脚下。 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 山上仍有积雪,三人路过万梅山庄时,远远依稀看到几点红梅,只是除去玉教主,另外两人都无欣赏的兴致,只朝着山后的林中走去。越过整座山庄,玉教主停在原地,“我在此等候一刻钟。” “恭候。”连少主抱拳回礼,牵着小姑娘的手不紧不慢走进林间。 花天珠来过万梅山庄,且不止一次,却不曾来过这后山,一踏入只觉陷入迷宫中般,四处瞧着分明没有正规道路可走,“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可要立即下山?” “不必。”连少主道。 “你可信我?” “当然。” 连少主笑了笑,眼中十分明亮,“我对此地,十分熟悉,且这一出山峰,和杭州城的密林,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往这边走。”他未等小姑娘理解这句话,已带着人转了个方向。 他似乎直觉极准,认清一个位置不停疾走,不过片刻眼前便出现一层薄雾。 远处有人在林中练剑,那剑招看不出起手,剑势也格外恐怖。 再向后看,墨金衣袍的玉教主已轻功腾跃而来,连少主淡淡看他一眼,又扫过那林中练剑之人,伸手将小姑娘抱在怀中,也振衣而起,忽的便消失不见。 薄雾逐渐消散开,眼前林地空无一人,再往前是一处悬崖,若是普通人因雾气踏空坠入悬崖,也并非不可能,但换做习武之人,只怕不会烦这样的错误。 玉罗刹神色惊疑立在原地,他见到那两人站在这处薄雾里,不可能凭空消失,若非是障眼法,只有一种可能,是二人藏身悬崖之下。 那年轻人心智可不简单,玉罗刹从不认为对方随手选的这一座山,便当真是十分随意的选择,他必定在选中那一刻,便已有了逃脱的办法,只是能否真正脱身,还要凭他本事。 男人皱起眉,蓦地抬头看了眼远处已即将收剑的白衣人影,随后带着满心疑虑,倏地腾身而起,他身影急剧坠落,如鹰鹏展翅般坠入悬崖。 墨金衣袍猎猎飞起,他不断踏在崖壁突出的石块,这样巡视片刻,却始终无法发现一道身影。 十分古怪。 崖上雾气已消,恢复山崖原本的面貌,白衣持剑人路过此地,他面色平静,眼神淡漠扫视一眼,似乎并不十分关注有外人进入此地,只是他方才见那片薄雾中,莫名有道人影……叫他觉得有些熟悉。 白衣人凝神驻足片刻,随后转身向山庄走去。 第四十二章 万梅山庄所在的这座山,玉罗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对此地了若指掌,连少主当初选择此地时,或许心中自有思量,玉罗刹猜到积分,却不会放心上。 只因不论对方有何手段,想必都不会料到,他身为西方魔教的教主,却对万梅山庄附近的山峰如此熟悉。 玉罗刹数十年前便是同辈之中佼佼者,能达到人上之人的地位,需要的心智绝对不低,再往前推几十年,他武功还不曾有这样的境界,那时说他是狡诈如狐也不为过。 玉教主显然不会是过于自大之人。先前能够认同连少主自主选择的地点,更多是因为有十分把握,对方不会逃出他手心。 可他失算了。 彻底失算了。 并且失算的没头没脑。 那姓连的年轻人带着他未婚妻子,两人不疾不徐走过一段路,就在悬崖边上消失不见。 要玉罗刹相信这两人是心知走投无路最终决定跳崖损命,简直是将他当做傻子看。自从在花家宴会上和那连少主打过一次照面,玉罗刹便知此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类人。 为达目的,手段尽出。就算绝无生机,也不会自行了断。这一点,从连少主提议前往杭州城密林,或看似随意一指来到万梅山庄外的山峰,便已显露得出。 何况崖下并无尸身。 玉罗刹心中啧啧称奇,他小瞧了天下年轻人,武功第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能够将高自己数个阶段的前辈,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也不生气,在崖下借力跳上崖顶,发出一道别有意味的笑声。自然是非常有意思的,那年轻人究竟用了甚么手段,从崖上消失? 怪力乱神不可信。那薄雾来的也古怪,玉罗刹瞧着不像是障眼法,但世界之大,若非真有某种障眼法,叫他瞧不出虚实? 玉罗刹足下踏着一层薄雪,往开满梅花之地走去,他路过万梅山庄时,那正走近大门的白衣人停下脚步,转向身后看过一眼,玉罗刹平静于他对视一眼。 白衣人默不作声,目光在对方看不清面目的脸上停顿片刻,身上却忽的腾起一道战意。 花家宴会时,杭州人曾见到在毓秀山庄外见过苏若英的战意,但若与后来叶檀的战意相比,前者显然弱多了,但倘若那时围观之众这一刻身处万梅山庄,必定会发觉,单轮澎湃的战意,前两者或许能叫人心中一凛,却绝没有眼下这样,叫人头皮发麻,毫毛直竖,几乎武功略有不济之人已该震惊到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才是剑神的魅力所在。 二者白衣人显然就是万梅山庄的剑神,传说中已打算与那柄乌鞘长剑相守一生的西门吹雪,这人十多年前还像个人,但如今更像一块冰。 没有人知道眼下他的剑道达到何种地步。 玉罗刹有些沉默,落在云雾后的神色委实有些复杂,他沉吟半晌,不曾接受白衣人的挑战,反而身形如鬼魅般飘忽,一步迈出好远。那连姓年轻人,选的也算是好地方,若那二人往万梅山庄中一躲,将西门吹雪推出来,他难说还会否再次出手。 只是这显然是在作弊,他将来或许仍会找那二人的麻烦,那年轻人似乎也已想到,竟换了种法子逃脱,叫他心服口服地赌输了。 当真是狡诈。 此刻在心中想到连少主狡诈之人,不仅是玉教主,前来杭州城为花老爷子祝寿的陆小凤也如脑子被人锤了一拳,这时有些发懵。 他刚刚结束江湖上一个大案,来时稍晚了些,便听说西方魔教玉教主,莫名其妙来到中原,还在花家宴会大闹一场。 但他方才可有听错?小徒弟被玉罗刹抓去做儿媳不算,忽然又有一连姓年轻人站出,说道小徒弟是她未婚妻,如此争辩一二,两人都跟着玉罗刹消失了。 莫非那年轻人会是连少主? 陆小凤实在不愿多想,但事情太过巧合,叫他忍不住觉得,那年轻人便是无垢山庄的连少主。他的直觉出奇敏锐,尽管知道太过离谱,但有时候巧合太多,便就是真相。 “你同我说一说,那连姓年轻人,长得什么模样?”陆小凤神色凝重起来,见大厅中人仍未四处打探的消息,十分苦恼,便悄声对花满楼问道。 花满楼对连少主关注许久,自然说得出对方是何长相,随后叹道:“我见他行为端方、举止不凡,是个君子。”女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至少除去护甲一事实在叫他心中复杂,后来一见,他对此人感官并不算坏。 “老二,这连少主到底是何人?你既十分赞成他做我花家孙女婿,可曾对他身份有所探知?”花家大公子如今也年过半百,养气功夫一流,但此时也顾不上淡然。 “说起来,二哥你怎自作主张,将侄女许配给那连少主?他第一次上门,两个考验也不曾受过,往后未免不够珍惜。”花三公子对二哥显然有些不满。 花二公子叹口气,他何时赞成过?不过是当时情况紧急,不得不默认罢了。他痛苦地咽下心里话,摆摆手:“别的先不提,如今你我找不到玉罗刹,只能依靠此人,却不知他可有带小侄女逃脱的运气?” “运气倒不尽然,倘若这连姓年轻人,是我认得的那一位,或许真有可能带着小徒弟,从玉教主手中脱身而出。”陆小凤这时已听过花满楼的描述,基本确定连少主再无第二人,想到一夜被灭的陆家,他心头不由泛起一阵凉意,但也正因如此,拥有这样的手段,此人带走花天珠的机率不小。 花老爷子坐在一边生闷气,此时见陆小凤出言,不有精神一震,他心知陆小凤虽也喜欢开玩笑,但这种时候一开口必定所言不虚。 花老爷子道:“怎么说?” “这人的来历关系一段隐秘,我知道,却不好说。你们也不要认为他像个君子,便格外古板。实则但我亲眼见过,此人的聪明程度,可以说策算无遗,若非机缘巧合,我也很难发现此人的恐怖之处,那玉教主或许武功绝世,但倘若不能再心计上与之持平,他二人早晚能够回来。” 此言一出,花老爷子率先放心了,陆小凤的直觉向来很准,这种直觉,他的朋友都知道,花老爷子也曾听说过。 但是,如果连少主能将玉罗刹也算于鼓掌之间,显然更是可怕,陆小凤皱起眉,默默思索,并不如大厅中人一样乐观。他们这样高兴,是没见过另一个世界的陆家,如何在一夜间十不存七,而后逐渐被无垢山庄蚕食。 花满楼敏锐看他一眼,待众人散开,花满楼走出花家大厅,路过一处清幽的花园中,才停下脚步,望向陆小凤道:“方才人多,你话未说全,我看你表情十分烦闷,莫非这连少主有何不对?”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么。”陆小凤叹道:“你或许不知这连少主是何人,小家伙失踪过半年多,你可还记得她去的那一处世界?她未详说,我却是亲自去过一趟,那一处世界中有个江湖第一世家无垢山庄,你们口中的连少主,准确的说,不应称其为少主,而是连庄主。无垢山庄的连庄主。” 花满楼已开始沉默。 “你现在可知我为何忌惮他了?那玉璧就在百花楼,他究竟如何来的,我竟完全想不到。”陆小凤语气平静下来,“这也算并无不妥,但倘若你只知他是君子,却没看到此人行事毒辣,若非亲眼见到,我也是不信的。” 陆小凤将无垢山庄的状况一说,就见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果然变浅许多,他淡淡道:“他所言绝非不对,或许这也是无垢山庄的生存方式,只是我同你一样,不喜他行事,变不准备给他机会,独自一人回程,只是我没料到,他有法子不必通过我,直接前来此地。”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方才那般笃定他一定能带小家伙脱身而出,究竟有何根据。”花满楼平静道,他听闻那陆家一事,即使知道就如连少主所言,此为江湖势力更迭,十分正常。心中也如陆小凤一般,十分不适。 小龙女静静听着,见两人相对沉默,便有些奇道:“只是我瞧他虽然心智可怕,手段也狠毒了些,却并非甚么坏人。七童,他能不顾自己,宁愿与珠儿一起被那玉罗刹带走,待他回来,我可要感谢他啦。” 花满楼一怔,随后微微一笑,“你说的不错。我们总是该感谢他的。” 陆小凤也愣住,这事大家亲眼所见,谁都看得到,却没有细想过,尤其是陆小凤对连少主不说十分了解,却也掌握了其三分性情,能在玉罗刹眼下挺身而出,实在不像对方的风格。 可他偏这样做了。 陆小凤苦笑声,“或许是这样的道理。如今我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第四十三章 玲村附近有一座雪山名叫古花山,如今那山上没有雪,开满了鲜花。【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蓬草是村中蓬来药馆馆主的老来女,在家中最是娇宠,只是她最近有一点心事,便接了山中采药的活计,整日里翻上翻下。她有一双健壮的手臂,和修长的腿,脸色微黑,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十分健康。 馆主并非阻止她,毕竟夏天比冬天采药时,要安全的多。蓬草正在卖力从山路向上走,她越发有了心事,就在不久前,她曾见过一个神仙般的人,在此地停驻良久,她以为是做梦,待那人走后,回家总在想,第二日她爬上山,又瞧见了那人。 这时她也发觉,对方并非是神仙,而是大城池中的公子。她一向听人提起苏杭、洛阳以及北地的城池中,出了些什么样的人物,却从未有亲眼所见这般直面的认知。那人,长得可真好。 蓬草心中念着,忍不住向古花山的山峰望了一眼,今日光线太足,明耀耀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只是当她再一眨眼,却发现那山巅蓦地多出两个人影,蓬草不由一呆。 这两道人影,随着雾气消散显露出来,她远远瞧着十分清晰,分明是一男一女,如今那女人被男人拦腰抱着,只瞧见一个窈窕的背影,可那男人,蓬草认真瞧了一眼,才发现,正是不久前在此地出现过两次的公子,然而此刻她可不敢有甚么妄想了,这样凭空出现,可绝非是凡人。 “神仙……”蓬草喃喃道。 两人并肩行走,自山巅走下,路过蓬草时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见她像是长守在此地,他脚步一顿,似乎在考量者何事。但那女人拉他一下,转头对蓬草笑了笑:“我们并非神仙,你方才瞧见我们突然出现,只是轻功罢了。你可听过轻功?江湖上很多人会高明些的轻功的。” 蓬草迟疑一下,点点头,她是听过的。 随后她瞧着那两人的背影,忍不住又看了眼太阳,她听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原来他们的轻功练到深处,便是这样的情景。 花天珠此前便已猜到连少主胸有成竹,却没想到,两人踏在那山崖上,不过一个转眼,景色便换了个模样,她身上还穿着厚一些的衣服,头顶的阳光已成了烫的。 小姑娘走下山巅后,回顾四周发现景色并不熟悉,莫非他们不是回到无垢山庄的世界,而是又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见连少主神色平静,才放下心来,不论眼下身在是何处,连少主这样表现,说明总有回去的方法,或许连少主曾来过此地……她忍不住问道:“这是何处?” “古花山。”连少主道,“万梅山庄的位置,恰好就是这一世界中古花山所在,我们去不成杭州密林,却可以通过那座山回来。” “这古花山为何也有奇异之处?”小姑娘奇怪道。 “你可还记得洞穴主人留下的合璧?其上记载天山六阳掌,但显然这合璧另有功用,与你先前持有的合璧十分相似,我前往峨眉收存古籍,恰好瞧见一则百年前的野史,其上记载,曾有一来历不明的李幽的女子,善使烈阳掌法,那掌法形容十分熟悉,我猜应是天山六阳掌。”连少主武学天资不必说,自然是顶尖的,他向来对这天山六阳掌勤练不辍,如今已深有感悟,自然认得出外人对这门掌法的形容。 花天珠点点头,这世上至阴和至阳的武功,能创造而出还成功流传下的,少之又少,每一门都威力极大,这李幽的烈阳掌法,极有可能是天山六阳掌,或者,这李幽,本身就是石洞中的那具女尸。 连少主接着道:“后李幽不知所踪。她生前有一婢,那婢女提到薛幽失踪前,曾对她叮嘱若有一日看到薛幽尸体,便带回古花山,安葬于此地。因此我十分怀疑,李幽若是石洞女,又是你所言那样的来历,怎会愿意在死后将尸骨安葬在一座普通的山峰之上?我猜这座山,必定不同寻常,甚至极有可能,李幽就是通过这座山来此世界,她后来命小婢尽可能将尸骨安葬在此,大约有一番思量。”连少主说到此处,语气未有波动,他看向花天珠,“就像你当初一样,来到不同的世界,总会希望有一日回家。若恰巧那玉璧能带她回去,她也算重回家乡,就算不能,她也算葬在离家乡最近的地方。” “不错。落叶望归根,是人之常情。”花天珠认同道。 “于是我来往过一二回,果然叫我在山巅发现些不同。你可还记得,?杭州密林外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向我提到,这密林中下起好大一场雾,你从雾中走出,已迷失了方向。那时我分明也在密林,却根本看不到雾气,也就证明了,雾气本身范围极小。分明是同一片密林,为何你那里有,我这里却没有,我心中有些奇怪。”连少主分析道。 花天珠已十分震惊,她没想到这样就远的话,连少主也能清晰地记住,甚至还认真推敲过一番,找出认为有些奇怪的一点。 连少主接着道:“后来,在这座古花山的山巅,我再一次看到雾气,稀奇的是,也只有山巅这一区域会有雾气,再向外走去,那雾气便渐渐散了。我猜想这两者之间的雾气必定有所相关,于是我做下准备,走上山巅,直到在那崖顶踏空一步,果然到了万梅山庄附近。” 小姑娘如今只能点头,她已说不出话来,为了一个猜想,便这般试验,也幸亏连少主的武功足够他兵行险招,不然万一猜想错误,只这一次,性命就该丢了。 “我以为你对玉教主说起杭州密林,是因你的玉璧也可以在那个地点发挥作用,但现在看来,你或许猜到玉教主不会特意回程去杭州,才提到杭州密林,为的便是放松他的警惕,叫他认为你已无招可用,最后一搏只能破罐子破摔。”小姑娘感叹道。 “不,密林中也可以,我并非你们当地人,掌握的资料不足以确定玉罗刹的性格,所以两个地点,我都有胜算。”连少主笑道:“你当日走后,我随周十三一并策马入林,若是你走不成,便接你回来,那路上我也曾遇到一片雾气。我那时并未想太多,直到在这古花山上想清缘由,才判断出,我也可从杭州密林中,进入你的世界。事后稍作试验,便已证实。” 花天珠多看他一眼,突然发现玉教主也十分可怜,堂堂西方魔教教主,这是何等的人物,却被连少主算计的必输无疑。或者从玉罗刹答应连少主的提议开始,他便已中招。 小姑娘叹息道:“早该知道的,跟随庄主行事,遇到任何问题,也根本不必太过担忧。” 连少主听闻此言,对她一笑,这时他眼中凝视着小姑娘,忽然温声道:“你就不问我,为何非要下这样大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尝试,总算找到你的世界?” 小姑娘想了想,这点她早便想过了,以前总觉得连少主的执念十分可爱,现在听到他如此费力琢磨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执念未免有些太深了,这样不太好。 连少主话音已落,便听小姑娘说道:“为了那件护甲?” 连少主凝视她一眼,似乎在思考她是如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最终深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亲手缝制的护甲,我确是十分喜欢,只是你不感到奇怪?我若只是为了护甲,那么收到你送来的护甲后,为何仍愿意留在杭州?” 小姑娘心中一跳,也抬头和他对视,是啊,为什么呢,她在花家宴会上见到连少主,也觉得十分惊喜,这人不是早该走了吗?莫非少主也是十分想念她的?后来更是想要离开前,再最后见她一面? 这个想法在她心中一闪即逝,却叫她砰地一下定在原地。 只为护甲而来,或有一部分也为她而来,两者都好,她都会感到十分快乐。当然如果只是后者,显然更能叫她觉得开心。 “庄主到花家宴会,莫非也只为见一见我?”小姑娘眼中并未掩饰情绪,十分快活。 连少主忽然转开脸看向一侧,脸颊虽无表情,或许有些僵硬,但他喉骨上下滚动过后,像是忽然放松,又仿佛高高提起,他柔声道:“原来你已知道……你既已知道,我心中大约十分喜欢你,你……可有甚么说法?” 小姑娘初时只觉得听错了,忍不住再心中重复过一遍,一下怔在原地。 第四十四章 花天珠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她想到连少主或许会有千百种可能的说法,可真正听到对方的话,她已全然愣住了。 这种愣怔,大约是有些懵了,还深怀几分惊奇和不可置信,甚至还有许多懵懵懂懂的情绪,只是她已无法清楚的分辨。 连少主不像她师父陆小凤,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前者绝不是会说笑玩闹的人,他的身份和地位,已决定他每一句话重若千金、所以他在外人面前极少开口。即使对自己人,也只以事论事,不会开甚么玩笑。花天珠坚信这一点。 可也正因如此,小姑娘才莫名有些做梦的感觉,她耳中不断轰鸣,脚下也仿佛踩在棉花里,身体都轻起来。某种不真实感,越发剧烈。 连少主斟酌着,本以为小姑娘话中之意,是他心意已被对方得知。便雷厉风行将话说个完全。可接下来,却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久等人不语,认为小姑娘只是十分害羞,但他转眼瞧向对方震惊又迷茫的神情时,立即否定这一猜测。 受到惊吓的表情,和对方相比,也没甚么两样了。倘若站在此地的是个稚嫩年轻人,恐怕玻璃心已碎作一地,但显然连少主并不稚嫩,也不算普通,起码他大起大伏历事颇多,心境已稳,眼下只是情略微凝固。两人立在半山腰沉默,这时候仿佛就算有千言万语,也尴尬的开不了口。 又过许久,连少主道:“起风了。” 这声音并不算大,却骤然将小姑娘惊醒,她感受一下,发现这一时太阳已被乌云盖住,风也是清凉的,她道:“是起风了,要下雨了。” 连少主略微颔首,小姑娘注视着他侧脸,发现他十分认真地向山下看去,眼中依然黝黑,看不出情绪,甚至在这一刻,仿佛更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他静静说道:“我们还须尽快下山。” 他正要落寞转身,花天珠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袖,似乎有些苦恼于先前的反应,这时张了张嘴,竟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并非……” “我已知道。”连少主面对着山下的路,背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已伸手握住她触及自己衣袖的左手,“你并非觉得我不好,但也不知,是否要接受我的心意。你只是觉得,你我二人,尚未达到这样可以喜欢的地步,我说的可对?” 小姑娘已顾不上两人再次牵起的手,认为连少主将她所想,猜的半分未错,连忙点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 “你是否觉得,先前是我客人,后来是我朋友,如今再近一步,十分不适应,仿佛一切都脱离掌控,太不真切?”连少主道。 “是。”小姑娘叹道。 “是我的错。”连少主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他这时转身,一双眼睛盯视着小姑娘,声音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涩意的笑容道:“我若是早一点发觉,我心中这样喜欢你,一定对你很好很好。也不至于,如今在你眼中仿佛飘忽不定,半分真实感也没有。” “只是,我性情已定,大约从来太过冷静,很少会特别信任什么人,也很少会冲动做什么。在确定心悦你这一点前,我再三推敲,再三|反复,总以为不过是贪慕你的性格,认为你并非独有,这世上总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和你一样的人。只是当我时隔半年仍在想费尽心思去见你一面,我才明白,你出现之后,便有些太过重要。” 小姑娘摇摇头:“你已经对我很好。” “我那时即便来历成迷,你也肯真心待我。说起来,我心中更是知道,恐怕再也不会遇到,像庄主一样的人了。” 连少主静静看着她,“这样已足够了。” “你先前突然提及,我实在太过惊愕,并非在有意拒绝。我虽然不知甚么是和你一样的喜欢,但若无意外,我会认真试一试。”小姑娘笑了笑,她虽面色苍白,但实在长得好看,这时笑起来更是十分明媚。 连少主心中大概十分愉悦,以致于,下山时几乎忘记将小姑娘的手放开,好在今天上天实在给他面子,总要给他留些机会—— 夏季总是多雨的,或许正因为这一季节太过炎热,水分散失的快,每逢雨季才格外大起来。天上乌云越发发密集,天光已仿佛这了一层膜,暗了下来,肉眼难见的电光雷闪在云层穿梭,不过片刻倾盆大雨变哗一声落下。 两人若非身怀绝技,这时只怕也是落汤鸡的形象。只是这雨水虽然凉的很,落在花天珠身上时她却半分觉不到了。连少主手心不像她一样冰寒,反而十分温暖,将热气蒸在她身上游走一周,雨水便干了。 只是从古花山中下了山路,路过附近村庄时,那雨帘中的村民见他二人目中虽惊奇,他们山下人哪里见过这样华美的衣服?不说衣服,就是两人的容貌,也绝不该是古花山附近能养出来的!不过村民好奇心不小,倒也只是在惊奇。 唯有那村长,神色若有所思中,目光奇异。 或许是见大夏天她穿着棉衣披风,太过厚重?所以村长的目光才这样奇怪?花天珠并未太过在意。 古花山下的村民十分淳朴,一对面容和善的杨姓夫妻将二人迎入家中接待,暖茶热饮不过片刻,身上也逐渐升温。窗外雨声渐大,马蹄踏在泥土的动静却也不小,随后还有车轱辘压在泥水中的噼啪声。 连少主内力颇为得用,一边顾着小姑娘,身上也十分干爽,他搁下茶盅,走到窗边向外望着,良久问道:“杨先生,村中可有马车?” “村中尚小,平常莫说马车,连马都不见一匹,不过若是每到收药材的日子,到时会有城里来的驴车,将村里上山挖来的药材运送出去。”杨姓男人是村中的教书先生,说话还算有条理。 他话音一落,他妻子也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只是这样一来,屋里的另外两人却十分疑惑了,小姑娘抬起头,见连少主站在窗边的背影,显然对方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也是听到了马蹄声。 连少主点点头,“这便奇怪了。” 小姑娘站起身,也在旁边仔细听过半晌,道:“不仅是马蹄声,马车声,还有铁甲摩擦碰撞的声音,我猜是军中之人。” 杨姓夫妻都颇为诧异,他们也竖起耳朵听,却只能听清瓢泼大雨的声音,实在没什么马蹄声马车声,夫妻俩心想,这种数年见不到一次的东西,哪会出现在村子里?这外来的客人,莫不是听错了。 “古花山下的这座村庄,只有通往村外的一条路,若非战事兴起,行伍之人轻易不会出营,更遑论还有一辆马车……”连少主声音越发低下来,花天珠也沉默着抬起头,两人已经看到窗外出现的黑甲骑兵车队,和尾随其后的村长。 “这就是杨家。”村长赶到门外敲了一敲,杨先生并不知情,启门一看就见门外两列黑甲军士,心中就是一跳,恭敬行礼道:“官爷有何要事?” “你家中今日可来了两位客人?”一个军士冷冷道。 杨先生看不清对方的意图,沉吟道:“确是如此。”他话音未落,身后便已走出两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站在窗前的连公子,年轻人一身青色衣袍,神色平静,注视着黑甲军士,“你们要找我?” “可是连庄主?”军士心知此人背景,不敢托大,抱拳一礼,“我家主人请庄主过府一叙,至于我家主人是谁,等庄主见到,自会明白。” 连少主点点头,淡淡道:“这倒不必,能使唤动你们,我已猜到是何人。” 军士讪然一笑:“我原本还心有疑惑,毕竟庄主日前消失的方向,可并非古花山,但方才庄主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主人我要请的那位连庄主。” 车队再一次掉头离开,杨先生眯着眼睛望那背影,说马蹄声就有马蹄声,何况这官爷的态度,又仿佛略有恭维,这山上下来的年轻男女,果然并不普通,那官爷的主人,恐怕也不是常人。 不止杨先生想到这一点,花天珠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快从连少主与军士的对话中,猜出那主人的身份。只是叫她奇怪的是,马车并非往北方走,而是沿着一条捷径小路,直往姑苏而去。 第四十五章 无垢山庄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尤其进来江湖风波渐起,那陆家陈家等数个世家接连被灭,叫许多世家之中人心惶惶,赶来无垢山庄拜访的少年英杰都变少了。 连管家这几日颇觉惆怅,一是少主不知去了何处,庄主显得格外清冷,二是家中来了位举足轻重的客人,叫他莫名惊愕,又满心疑惑,不明白这样的人物,突然跑来无垢山庄,到底会有何事? 毕竟江湖势力,总归只是在江湖,武林中人,也只在这个武林圈子里活动,和朝堂中人,并不挂钩。连管家虽不知前来无垢山庄的这位,在朝堂上到底是何身份,但观对方的护卫,每一位太阳穴都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力不凡,便已经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况且,他总觉得,这人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在何处见过……连管家吩咐侍女将茶水端上桌,目光在那背对着众人、正闲适地观赏一副花鸟画的锦衣人身上停顿片刻,便已经觉得对方的近身护卫,冷生生将刀子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连管家心中冷哼,这般小心谨慎,莫非还有何见不得人的,他这样想,口中却不会说出来,脚步也已经走出门外,只是还未等他彻底离开正厅,那守门的侍卫已匆忙赶来,说道门外行来一列车队,全是黑甲军士,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大约其中并非普通人。 侍卫说到此处,就见那背手观画的客人已经转身,目光和缓的看向他,慢慢道:“黑甲军士是我的人,不过马车中,大概会是你们庄主。” 连管家和侍卫皆是一怔,不明白为何庄主会和这名客人的手下一并回庄,莫名有种诡异之感,只是显然并非客人太过自大,而是胸有成竹。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远远地果然有两人向正厅走来,连管家甚至不必特意去看,只听那一路仆从欣喜的问安,便知道是少主回来了,他挥退侍卫,迎上前去,蓦然发现少主身边之人,竟是消失已久的花姑娘,况且两人关系似乎十分亲密,起码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少主何时牵过哪位姑娘的手。 长大了,真是长大啦。 连管家热泪盈眶,那厅中客人却面带笑意,饶有兴味的看着缓步而来的两人,他目光在花天珠身上停顿片刻,才颇为意味的对上连少主的双眼。 “你总算回来了。”那人挑起眉,像是颇为桀骜,却绝并不会令人感到不满,仿佛这人本该身在高位,天生就应有这样的神色。 连少主沉默一下,看他一眼,目光闪过一道异色,这时也淡声道:“这是过府一叙?” 那人朗声大笑,“是我过你府,但总算一见,也是不错。”他身形看似瘦弱,面色也有些苍白,只是笑声却极为犷野。本该是极不相称,却也并不觉得矛盾。 花天珠打量这人,难免产生了一股,和连管家相似的想法,这人实在有些熟悉感,她注意到对方的眉眼,转头看一看连少主,此时才发现,两人生的确实有几分相像。想来这时就算告诉她那信件是伪造的,她也全然不信了,若非有亲缘关系,不会出现这样的巧合。 连少主和对方似乎都隐约注意到面容的相似,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连少主吩咐管家,将身侧小姑娘带去后院休息,那锦衣人才若有所思的与连少主一并坐于厅中,随后问道:“方才那位姑娘,是你何人?” 他问这问题是在突兀,可若联想到两人的关系,竟也并不算冒昧,反而有如家常一般。 “你不知?”连少主所答非问,他仿佛书生一般恬静的微微一笑:“你连我两次去过古花山都查得到,甚至命人通知那附近的村长,见到外来之人便向上传递讯息。怎会连江湖上流传已广的消息都不知?” “我以为那只是传言。”锦衣人淡淡说:“毕竟据我所知,你十分不喜与沈家那桩婚约,若随意找个女子,推掉婚约,并非不可能。可惜我似乎猜错了。” “这么说,她是你未婚妻?”锦衣人问。 连少主道:“不错。”就算如今还不是,日后也定然会是,连少主无意向外人说的太过清楚,即使这人或许和他血脉相近,只是,也仅仅是有这样一层关系,与陌生人无甚么两样。 “我劝你还是推掉为好。”锦衣人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一件小事。 只是这句话虽然霸气,却也管的他款,连少主看他一眼,冷冷道:“敢问阁下是以哪一个身份?” 锦衣人不以为意,笑道:“何必将气氛搞得这样僵持。如今我一身常服,来你家中做客,自然是以亲人的身份。” “可惜连某父母亡故,二十年来与阁下这位堂弟并无干系,恐怕婚姻大事,不容阁下做主。”连少主淡淡道。 锦衣人神色未动,只是原本依靠在软垫之上,突然直起腰板,似乎觉得这样的谈话十分有意思,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以另一个身份逼迫你呢?” 连少主沉默片刻,缓缓道:“无垢山庄虽在姑苏,却也并非不能转移到西域,皇上,你说呢?况且无垢山庄向来与朝堂无关,去年您已将我利用过一次,如今依然打算插手我私事,我虽不愿离开姑苏,却也不至于和朝廷硬撞,只得退居西域,只是西域各国得了无垢山庄的支持,会发展成什么规模,连某却猜不到的。” 他话音未落,那锦衣人的护卫便已刀出半鞘,露出的刀面冰凉,流着冷寂的光,连少主却看也未看。他很少和人交手,尤其是近些年来,已没有几人能叫他亲自出手。 皇帝的护卫或许武功高强,但那只是在大内。若放在江湖,只怕也只能算在一流高手的层面,和六君子这样的天才无从比较,更遑论是无垢山庄庄主。 锦衣人挥退左右,目光露出奇异的神色:“你果然猜到了,并且你半分不会畏惧我,这样很好……我初见你便知道,你是我堂兄无疑了,你我确有几分相似,后来你这样一说,我便知道,即使长在不同的环境,你与我是一样的人,这或许源于你我骨子里那同样的血脉,这样很好。” 他两说了两个这样很好,随后苍白的面色更为粉白,他从袖中抽出一段丝绸,忍不住掩唇低声咳了几下,却仿佛没有止住,反而更大声的咳了起来,这样许久,他才沉缓下来,眼中布满血丝。 “我先前的确利用过你,不过那时我也已做足准备,此事一结,不会牵连到你,结果确实如我所想。我并未有坑害你之心。眼下我来找你,也非你所想,只为插手你私事,你也看到我如今的身体,若我十分康健,自然万事大吉。但不是,我自小多体弱,如今病痛更是变本加厉,我怕撑不过几年。” 锦衣人咳过之后,也不复先前的霸气,语音中气息也微有不足,“我赵家的江山,最终不能坏在我手中,所谓左思右想,我打算让位于你,当然这是有条件的,靠山王镇守西北,可惜此人是领兵,却仿佛不够忠心,你在位后,必须娶他女儿文鸢郡主为妻,靠山王最是宝贝此女,只要你好好待她,西北会永保平安。” 连少主自他说话起,便一直盯视着他,那双眼中十分平静,这时见他终于说完,连少主才淡声道:“何必呢?” 锦衣人:“什么?” “你许以皇位,仿佛令我十分心动,坐拥千万江山,似乎更比一个江湖要好。可惜连某志不在此,只怕难以肩负重任。”连少主拱拱手,随后笑了笑,“皇上也十分有趣,喜欢文鸢郡主,又何必编造一番谎话来骗我,若是我此刻野心勃勃,愿意接过你手中皇位,又娶过你心上之人,我十分想请教你那一刻的心情,只怕该格外精彩。” 锦衣人不动如山的姿态终于瓦解,他脸色忽紫忽白,大约也想到后来的场面,仿佛调色盘一般,又仿佛松了口气,只是他苦笑一声:“可……” “连某想要的,已得到了,未能得到的,也仍在尽力,我并不希望这位文鸢郡主会成为阻力。”连少主起身道。 他初时也在想,皇位实在令人心动,权势绝非江湖势力可比,但他发觉,自己并非太过热衷,或者说,此时他的心中是十分平静的。 按理说,他既有掌控江湖的野心,显然对权势极为热衷,听闻皇位就在面前,心情理应足够火热,然而正相反。这种一种十分难以理解的状态。 就比如这半年来,他彻底将江湖掌控,大半势力收归羽下,却显然已失了几分兴致,甚至宁肯抛下山庄事务,转身带着属下去另一个世界。 或者他原本也是对江湖没有野心的,只是大抵自小被教导着灌输了这样的念头,明白全是是一种如何美好的东西,才拼命去抢夺它。 然而现在他已经足够了。 他不需要更多麻烦。 只因他武功太强,无垢山庄势力足够,因此谁也不肯得罪。即便在天子面前,他也足以自保。 连少主心中一清,离开前转身笑道:“天子出行理应慎重,尽快回宫为好。无垢山庄在姑苏显然会好一点,而非西域,您说呢?” 他那堂弟又咳了两声,默默望着连少主的背影,心说他皇家倒是出了异类,拱手相让的皇位也不要,随后又一想,他倒也是个异类,莫要说旁人了,锦衣人深深叹道:“可惜我话已出口,甚至和太傅几人相商,万一有何传言……我也不管了。” 第四十六章 一场话毕,锦衣人端坐于正厅,望着掌下茶水,久久不语,那茶水中透出他的影子,与方才谈判时精神不同,此刻他眼底略有青黑,比之前更为十分苍白无力。带刀护卫已尽职归来,紧跟在对方身侧。 连少主辗转至内院,他方才心中所想是真,他确实对天子的皇位毫无兴趣,且对方心思诡谲,行事和他一般套路,不可小觑。或许今日当真是诚意十足,或许也只是来有意试探一番,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若是前者,他的回复并无不妥,天子身患重病,似乎为真,所以这第一种可能,最为接近真相。但若是后者,他的回复或许会叫天子松一口气,却更会会叫对方谨慎对待。毕竟谁也不会喜欢威胁,尤其是身在高位善于发号施令的帝王。所以如今他仍需做好万全准备。好在狡兔三窟之法正适用于他,他在另一个世界中发展的势力,到时也可派上用场。 日头已经西斜时,天子总算离开,连少主回归内院洗去一身风尘,在水雾中平静下来,换上一身广袖宽袍,说起来,即使他父母双亡,后被庄主夫妇教养,开始算是比较艰难,后面逍遥侯算计死了庄主夫妇,他在这其中,更像个旁观者,置身事外。 什么东西,放在明处,总是招眼,譬如逍遥侯那隐在暗处的天宗,势力如此庞大,却无人可知,在那梦中若非逍遥侯死亡,他也不会知还有这样的势力。 无垢山庄本应再度发展起来,但既然有朝廷关注,那么便到此为止。如今无垢山庄声势已足,往后会将积蓄的力量慢慢转至幕后。 他也可做些别的事。 连少主想到以前的事,又难免再想一想,以后的事。 说起这以后,他原本也曾有过计划,如今却多了许多变化。连少主沉默片刻,出门便瞧见对面的院子已摆上灯,这间院子,原先是没有人的,如今自然也刚有人入住。 他负手而立,眼中对着一盏还未点亮的灯笼,怔忪片刻,神色静静地柔和下来。 忽地,他心有所动,转头一瞧,那院中卧房处的窗户正敞开着,小姑娘似乎对他的动作十分好奇,探头望一望,眼睛十分明亮,也立在原地许久。 连少主走过去,将光背在身后,顿时那身边便是一道影子,压得小姑娘的视线也暗了下来。连少主还未说话,就见小姑娘担忧道:“庄主,那人可是说了甚么?你好像有心事?” 连少主笑了笑,“那人说了不少,却不足以成我心事。” 小姑娘点点头:“那人便是天子?我见他眼神清明,不像有恶意之人。只是他面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模样,这时他不在北方养病,却跑来山庄,委实奇怪了些,莫非只是看一看你这位堂兄?不管怎样,我听说能登上九重那样的位置,总不会太过普通,庄主还需小心。” 连少主又是一笑,对于这位天子,他先前便已摸得清对方行事,如今更是对其性格有些了解,这样工于心计之人,实在不该是纯善之人,那眼神清明,不过是种伪装罢了。 小姑娘看人虽不太准,但心思灵敏,猜的确是不错。 “你看的不错,不过我猜他并非大病初愈,而是身患重病,久病难医。”说这话时,连少主神色淡漠,显然语气中已拉开和这位血亲的交集。 天子确实得罪过他。 不说此前的一次利用,便是这一次回庄的交谈,连少主心中便十分不满。 他前往峨眉等大派中取得古籍,耗费大力才赶往另一世界找到花天珠的消息。这位好不容易找来的连夫人,那人不过动动嘴,如此随意地叫他另娶她人,莫非是天子,便能在他头上做主? “那人也并非好人,他来此是有一件急事,却十分强人所难,只是我推拒了,他也拿我全无办法。这不过是小事,我心中在意的是,你为何总叫我庄主?”他突然隔着窗扣住小姑娘的手,以防她下一句话后回身躲避,“你既已决定试一试,我更希望,听到你叫我名字。” 他大约感觉得出对方心中跳得很快,从那稍有急促的脉搏中完全可知,这更让连少主十分欢悦。岂料小姑娘虽是一惊,却并无避开之意,反而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像是有些赞同连少主的话:“你说的对,我说过要试一试,自然更努力一点。往后我叫你城璧,好不好?” 她自然知道连少主的名字,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只是明明只是换了称呼,这样喊出来,不免叫她心中一怔,她这样喊她堂兄、表弟的时候,却没有类似的心情。 她或许是有些喜欢连少主的。 其实这一点,她在古花山上便已有所猜测,在对方表明心意时,她虽然太过惊讶,可心中并无一丝反感,这仿佛已经证明了点什么。 只是她以往并不知,究竟如何去喜欢一个人,或者她根本不懂感情,糊涂的接受连少主的心意,就十分对不起他了。 连少主反应良久,才下意识轻咳一声,他目光不曾落在她脸上,过了片刻,才转头盯视她,道:“你再喊一声。” 小姑娘暗自纳罕,她心中想,这样的连少主,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只是面对这样像火一样燃烧的灼灼的眼神,小姑娘也心中一动,脸上一抹笑意:“城璧。” 真的。 是真的不一样。 沈璧君这样叫他,可如今的感觉,和在梦中截然不同,他只觉得某种庆幸鼓荡在胸口,仿佛再加一点微微充盈,便可怦然爆发,叫他整个人都想燃烧了一样。 他很是喜欢。 这样很好。 往后有这样一人陪伴,也是很好的。 他梦中的遗憾,全都亲手弥补,该丢的都扔掉,不小心闯入的,便是上天对他的补偿、是属于他的意外,他也不会松开手。 连管家猜测今日少主心情一定有些不好,不然向来很少饮酒的少主,为何将那封存的半坛百花酿取出,再次自饮自酌?况且庄中先前还接待过一位不知是何目的的大人物,少主情绪不高,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后来管家观测半晌,觉得或许并非如此。那种愉悦的笑意,眼中几乎可透体而出的柔和,实在不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反倒好像是太过兴奋,夜里难以入睡。少主这样的状态,与前几个月从古花山回来时,有些相似,不过今日更为变本加厉罢了。 花天珠清晨早起,便对面院中,瞧见练过剑后,一身热气的连少主,小姑娘这时才发现,两个院子这样近的距离,还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尤其是清晨打开方面,便可第一眼见到连少主,难免会有几分惊喜,小姑娘心中十分高兴。 只是这高兴持续到午时,受益于江湖动荡,近来颇为清静的无垢山庄门外,再次迎来一列军队,这队伍中缓缓驶来一辆紫红马车,眼见那马车材质雕工,便知一定是大人物。 车队停在门外,那门外的守卫下意识看过去,见两个小丫头从马车中走出,随后掀开车帘,其中一位脚蹬金丝绣鞋的蓝衣女子下得车来,她面上遮一张轻纱,看得出出身富贵,却不知是何身份。 守卫向山庄内通报,连管家心中纳罕不已,看清门外的军士时,更是皱了皱眉,莫非最近山庄惹上官司了?怎么总有朝廷之人,到访无垢山庄? 前一个刚走不久,后一个接踵而来,还是个十分陌生的女子,太过古怪。 连管家心中不满,却也不忘上前询问,那女子声音倒是十分悦耳,她看了眼山庄牌匾,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的身份暂且不辞,此次前来,是因我日后……大抵会与你家庄主有些关系。我须先来瞧一瞧,这位江湖颇负盛名的连庄主,到底是何人物?” 日后与少主……会有什么关系?连管家有几分猜测,却也心中格外诧异:“有些关系?姑娘此言何意?” 那女子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仿佛轻声一笑:“正是你心中所想。” 第四十七章 今天日头不算大,连管家却有些发晕,最近来山庄的人都一套一套的,前一个倒还罢了,这位后来的姑娘,其话中之意,莫非是将来会嫁入无垢山庄? 若他猜错了也罢,若他猜得对了,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他家少主昨日刚将花姑娘迎进内院,今日庄外便跑来个搅局的。他已想象不到,少主得知后心情该如何。 连管家怀揣几分希望,但愿这姑娘所来,另有他意,他想了想道:“我心中并无想法,姑娘还请说的清楚些。” 那女子不以为恼,只摇摇头,似乎已看出连管家的心思,不疾不徐道:“这样说吧,这世上最高不过天子,今上决定如何指婚,即便是你家庄主,也不容反抗。当然,我也是。” 连管家这次是听懂了,脸色微有变化,随即派人通知少主。他心中是有些憋闷的,他是真不知,这朝廷的手竟敢伸的这样长,连江湖世家家主的婚姻也要管。他此时的念头,和昨日连少主的心思相差不远。便是天子又如何?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原本江湖和朝堂,两者互不干扰,各自为序,早已算是默认。莫非本朝的皇帝已不甘寂寞,打算对江湖世家下手,便率先从无垢山庄开始? 不怪连管家如此多想,实在是随着最近不少世家连番落马,无垢山庄的地位越发突显出来。 天子要整顿江湖,自然拿大头开刀。 明知少主已有未婚妻,却依然插手少主婚事,再让这位御赐的夫人搅乱整个无垢山庄,兵不血刃解决一大势力,难说不是令人发指的好手段,连管家深吸一口气,庆幸闲来无事多看了些话本,不然也想象不到对方竟这样歹毒。 人心大抵都是偏的,若连管家先前不曾见过花天珠,这时也不会有太多想法,但他显然已将花天珠当做少夫人看待,后来的这位,自然十分不得他心意。 连管家和庄外女子说话时,守门的护卫便已赶到内院,路过庄主院子时,护卫不由脚步一乱,他几日前才来过此处禀报,但今日却发现庄主院内不知何时竟摆了一架吊椅,那椅上的少女他是见过的,正是少主的未婚妻子花姑娘。 护卫不敢多看,向庄主走去,见一向勤勉的庄主也十分怡然,手中执笔,已寥寥勾勒出椅上少女的身形,十分动人。 只是这画不过刚开了头,却容不得人打断,连少主良久住笔,目光在那画上停驻片刻,又抬头往院中高树下的小姑娘看去,在画下提了字,神色间才笑意渐收,看向护卫,淡声道:“何事?” “庄外有客求见。” 连少主道:“何人?” “客人未说,不过听其话中之意,与庄主有御赐的婚约。”护卫将女子与管家的对话复述一遍,连少主心知这女子,必定是文鸢郡主。不知天子是何意图,他昨日分明已推拒,今日此女前来,又是为何? 连少主这样想道,忽然再次看向坐在吊椅的小姑娘,发现对方也正静静看过来,眼中透着几分疑惑,随后与他对视一眼,又扭开头去。 连少主心中因访客身份而生出的不悦之感,顿时淡去,只觉得小姑娘这模样,看来是十分在意他的。 这叫他脸上再次多出一抹笑意。 连少主将画拢好,打算塞入盛放画卷的宽颈瓶中,那其中原本画作不多,也不过一二幅,他看了看,随手将那孤零零的两幅丢去一侧,郑重将手中的新作放入,才转身向吊椅走去。 花天珠原本不再看他,只是这人有意不用内力,脚步声太过清晰,叫她想不知道也难。只得略显无奈的抬起头,盯视他走过来。 “你不要多想。”连少主失笑,一手扶住吊椅,俯身微微靠近她:“你也知昨日那人的身份,他向我提及此事,我当即便推拒,未想今日仍然有麻烦上门。” “原来那人不在北方养病,反而来此,是为这样一桩事。只是那位姑娘所言,这世上最高不过天子,却也是不错的,你得罪他,他若发怒,只怕不好。”小姑娘语气飘忽,轻声道。 连少主凝视她道:“我若因他是天子,便不肯得罪他,应了他的要求,你又要如何?” 小姑娘看向草地,旁人也看不清她神色,只听她轻声道:“你觉得开心,我便也十分高兴了,到时你我一同回去,你将阿九姐他们接来,我……便要回家啦。” 连少主不在说话,小姑娘也不再吭声,她知道自己或许是说错了,惹得连少主生气了,实际在她说这一番话时,她已知道对方大抵会生气,但这正是她心中所想,两人各自沉默一会儿。 “那草地有何好处,叫你这般看来看去?”连少主望着她乌黑如云的发顶,伸手扶住她一边肩膀,静静道,“你看一看我。” 小姑娘抬起头。 “我是否有些强人所难。”连少主却并没有看向她,垂下眼睛,微微闭目道:“如今你宁肯为一个莫须有的天子之怒,便将我推给别人。我猜测当日我表明心意时,实际令你十分为难,你只是不愿伤我心意,却并不喜欢我。” “你或许愿意为此努力,但我此刻猜到真相,却不想这样叫你强迫自己。”他垂下手臂,不再扶住小姑娘的肩膀,打算转身离开,“是我思虑不周。” 小姑娘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攥住他衣袖,一时只觉得心中一阵揉搓挤压,简直叫她没办法呼吸,她抿了抿唇,他说的不对,她并非是这样想的,只是话未开头,眼泪便流出来。 她被自己震在当场,连少主不免也转身,看到她这样一句未语沉默流泪,他心中微有些发麻,使他全身僵在原地。 连少主并非没见过女人哭泣,只是对面之人,他却真是头一次见,况且对方也并非普通人,反而是他心中极为在意之人,耳边只听她边极力克制边出声道:“你说的不对。” 连少主挥开衣袖,将小姑娘捞进怀里,心中已砰然变得十分柔软,他轻声道:“是,我说的不对。” 小姑娘却越来越伤心,仿佛要把十几年积存的眼泪全流出来,已浸湿了连少主大片衣襟,她依然执着要说,“我听闻庄外那女子,是天子为你赐婚之人,那时我心中有些难过,我该是喜欢你的。所以你说的不对。你并非强人所难。我也从未觉得为难。我先前虽不知,但后来也知道,我心中一定十分喜欢你……” “是。”连少主道,他低下头,缓缓亲吻小姑娘苍白柔软的脸颊,直到停在她唇边吸允,他忍不住笑了笑,轻声说:“我也是这样。” 小姑娘静立片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她默默伸手回抱过他:“对不起,我方才也说得不对,你听从天子的旨意,若觉得开心了,我虽为你感到开心,却也会难过。只是你违反他旨意,他要害你,你不要硬扛下来,总归我们还有玉璧,回到花家便没有人害你啦,换我来养你,也是一样的。” 连少主一时被她震住,随即笑道:“不会到这样的田地。” 两人分开后,连少主叫过那退至院外的护卫,随意嘱咐一番,说起来,既然已经得罪了天子,自然也不怕得罪郡主,何况无垢山庄,全是刀枪磨练而出,并无怕事之人。 那护卫愣怔片刻,连忙赶回山庄之外,管家内心琢磨着还在与那女子周璇,便听护卫说道最近山庄闭门谢客,且庄主已有未婚妻子,不认得天子,也并不认得这位姑娘,还请原路返回。 第四十八章 【又加了点】 这世上最怕猜测,倘若两个关系亲密之人,什么事说开了,便不算大事。连少主正是深谙此道,才会在护卫言及外客身份时,第一时间对花天珠说明。 只是他也未想到,小姑娘竟开口将他推到那郡主身边,他虽不至于因此便要生对方的气,明知先前对方定然不曾喜欢自己,也不至于多么难过,但心中总是不算舒服的。 他那时转身要走,其实并非作假。他实际早知道自己在强迫小姑娘去接受,毕竟他对认准之事向来不论手段,至今还没甚么做不到的。 但真正见到她的为难后,连少主心中仍然难免有些失望。 当然,他失望离开,自然不会打算出庄见客,他既已拒绝过天子,便和文鸢郡主毫无关系。何况无垢山庄本身在江湖举足轻重,与靠山王的势力相比,也不会差,自然不必给一个郡主面子。只是没想到这一番举动下来……接下来所发生之事,实在有些出乎他预料,叫他这一整日都心情极好。 尤其是想到哭了他满身的小姑娘,不得不说,她那样口是心非,也十分可爱。 阴雨连绵。 不过几日,远在另一世界的花家,总算得知了些玉罗刹的消息。这消息来自万梅山庄,这是花家和陆小凤所未能想到的,毕竟据他们所知,西门吹雪最近一直宅在万梅山庄,并未出过远门,完全不可能见过玉罗刹。 可偏偏这一位却亲自见到了,还是在万梅山庄的后山之上。 “那时只有西门一人?”陆小凤看过信后,十分不解道:“玉罗刹前去玉梅山庄的后山?所为何事?这倒怪了,从杭州到万梅山庄,日夜兼程也不过和他一般速度,他行踪向来不定,又是孤身一人路过杭州,身边应当没有西方魔教的手下,自然遇事亲力亲为。所以我猜测,在中途,他应当没有将人转移到别处的时间。” 花老爷子也发愁道:“不错。” “那么小珠儿和连公子,又在何处?”陆小凤很快见时间线理顺,只是他对玉罗刹所知甚少,或者说整个江湖都没几人清楚这位魔教教主之事,甚至连其长相也看不清,更何谈其他。 “陆兄,你可还记得,小侄女被掳走当日,你进厅来后听说过前因后果,随即便对那连公子十分推崇,认为有此人在,他和小侄女便有极大可能逃出玉罗刹之手?”花二公子说起来双眼开始明亮。 陆小凤神色微黑,他对连庄主此人,可并无甚么好感,原先一番话也不过是照实说明,哪里有半分推崇之意。陆小凤吸一口气,摆摆手道:“他做不做得到,我是不知的,算不得是推崇。不过我对此人有所了解,这人能力胆识极为厉害,……也确实十分聪慧。” 花二公子点点头,这时道:“若是在登上万梅山庄后山之前,连公子便已带小侄女脱身,西门庄主自然有可能看到孤身一人的玉罗刹。” 会这样吗? 这仿佛是最好的解释,然而玉罗刹成名数十年,江湖经验决不能小觑,连公子再是厉害,他自己倒还罢了,如何能在短短几日内,便带着另外一人逃脱?这好像做梦一样的猜测,显然并不具备说服力。 陆小凤将众人议论静静听在耳中,随后商议完毕,花家众人继续各自搜索消息,临近傍晚时,陆小凤来到毓秀山庄的一处别院,推开书房便瞧见花满楼夫妻二人,正在辨别一块玉璧。 陆小凤眼中一动,脸上已露出几分笑意,“我原本想到了一些事情,特意来通知你们,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也有一样的猜测?” “我先前和龙儿说,你一定会来,你果然就来了。”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显然比前一段时间闲适的多,他和陆小凤想到的差不多,与花家众人不同,知道更多隐秘两人,在二哥提出那一猜测时,已不约而同意识到这位连公子的不同之处。 陆小凤道:“不错。我原先以为,他来此是用了那一世界中神奇的手段,或者力量。但后来我左思右想,既然百花楼的玉璧可以令人穿梭不同的世界,那么这位连庄主,手中是否也有一块玉璧呢?若是他有另一地点可以穿梭,那么我已经知道,他是如何在携带一人的情况下,脱离玉罗刹了。” 花满楼点头:“结合传来的消息,这一可能,至少占七八分。” “只是他们可以这样简单的离开,为何过了许久,都不曾回来呢?珠儿失踪半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却又要消失一段时间,我和七童又有些想她了。”小龙女道。 “坏了!”陆小凤听过这话,不免心中一惊,他睁大眼睛,那眼中神色不只是几分佩服还是无奈,突然叹息一声:“我可有告诉你们,小珠儿在那一世界的江湖,也颇有名气,只不过这名气并非她本身所有,而是作为那无垢山庄连庄主的未婚妻子,才为人所知?” 他沉吟道:“我在无垢山庄住过一段时间,那一会儿便可以看得出,这位连庄主,对珠儿十分有意。我想空穴来风,是必有因,那传言不一定全是假的。” “何况从我所言中,你们大抵也知道些连庄主的手段,若他真要定一件东西,是不可能容许对方逃出他掌控的,如今距离西门见到玉罗刹时,已有不短的日子,这么多天,也不知……但愿只是我想得太多,毕竟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该知道礼数,不会太过冒进,况且婚嫁之事,总该双方有长辈在场。” 花满楼也难免想的多了些,摇摇头道:“不,你忘记了。他可并非只在另一世界,是珠儿的未婚夫,在花家,他也亲口说过此话,且那时无人提出反驳,已算作名正言顺。” 小龙女不懂两人为何担忧,相反她认为此时极好解决,开口道:“这也十分简单,若是珠儿喜欢,她要如何便随她去,若是她不喜欢,我们便将她带回来。” “这样也好。说起来,我在此愁眉苦脸,确实无甚么用处。”陆小凤想罢也是一笑,若真如小龙女所言,珠儿喜欢那连庄主,他确实无法阻止,说不得便要时常见到此人,实在心塞。 他心中一叹,撩起披风,已瞬间离开书房,朝远处跃去。 花满楼向窗外凝视一眼,转头看向妻子,“我开始仍有些困扰,生怕连庄主不是长情之人,生怕他如陆小凤口中一般,深谙江湖之争,把权势看得太重,不够在意感情。但我后来想到,这或许并不是连庄主一人的缘故,而是我作为一个父亲,不论此刻遇到什么样的少年,是连庄主还是旁人,我总会十分担忧的。” 小龙女眼中十分明亮,伸手牵住他右手,又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抚平他眉心,“珠儿若是觉得不开心了,我便去帮她将坏人赶走,你这时不开心,我却没有办法了。” 花满楼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笑。 只是花七公子这一晚十分担忧,未想到第二日未至中午,那城外密林中便多出两人,两人不曾遮面,十分自如的进入城中,正是被花二公子预料到,脱离玉罗刹的连公子和花天珠。 花家立即得到了消息,花二公子大冬日里,在书房中走来走去,忍不住刷拉一下打开挂在身侧的折扇,扇了一扇,冷风中笑容满面。当日没几人信他的猜测,如今又如何?可不是全都打脸了?自从被那连公子坑过一次,他已知道这人不可小觑。 万万不可小觑。 第四十九章 花家所在的杭州,实际已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毕竟仍在冬季。人一旦从冬季蓦然转到夏季,接着又从夏季很快进入冬季,换做普通人,恐怕早已经受不住,习武之人倒还好,不适应也只那一会儿,不至于生一场大病。 但在连少主想来,花天珠的身体又有些不同,她自小就有寒症,在世界之间来回往返,总会有影响。更何况,小姑娘回到花家,他见上一面都难。再想如在无垢山庄一般,碰一碰她,或牵一牵手,已如同天堑。 所以他想方设法,在无垢山庄多休整了几日,才不紧不慢将小姑娘送回。 远远地,那杭州城内已多出许多黑点,两人策马而来,速度极快,随后就近一瞧,发现城内外乌压压站的全是人。其中大部分是花家之人,但若认真观察,便可见连少主滞留在杭州的几个近卫也都在,其余便是些看热闹的,和不少当日前来宴会、如今还未离开的花家客人。 这些客人大约是看到宴会上发生这么一出,想留下多少尽一份力,直到如今得知花家小姐回来了,才算松了口气。 事实上,原本花天珠被人掳走的消息,是该封锁的,即使小姑娘终于脱险回归,花家却也不该这样大张旗鼓,于小姑娘名声有碍。但想法不错,却难实施,宴会中的事是瞒不住的,人来人往三言两语的,早已被人火速传播出去。 外面的小道消息稍一打听,谁都知道花家的小孙女叫玉罗刹掳走了,这还不算,更为详细的版本是,半途跳出个姓连的花家孙女婿,俩人一起跟着玉罗刹走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和亲眼所见一般无二。 接着众人开始感叹花家的眼光,不得不说整个杭州,乃至中原的世家门派中,出彩的年轻人绝对不少。那最近连番举动、才稍有些名气的连姓少年,或许真的来历神秘武功高强,但比之盛名已久的江湖公子,始终稍逊一筹,毕竟不是江湖从小看着长大的,印象分肯定要少一点。 可花家偏偏选中此人做孙女婿,然而事后即便是最为严苛的人,也不得不说,花家这孙女婿,选对人了。 “听说此二人,是从玉罗刹手中逃脱的,似乎这玉罗刹,传闻中何等凶煞,实际也不过如此?”花家留在杭州的几个客人聚在一处,其中一位蓝衣公子说道,他是武当这一代的传人贺通,来此虽是为给花老爷子贺寿,却未尝对花小姐没有几分意思,可惜如今被人捷足先登。 他倒也并非不甘,世家子弟站在上头,还忙着献殷勤,想也知,他成为花家孙女婿,希望不大。 跟在苏若英身后的峨眉一小辈道:“贺兄此言差矣!玉罗刹是何等人物?咱们小一辈或许只听过此人传说,但再往上一辈,据我叔父的说法,便是对此人十分恐惧了,当初西方魔教几大长老和门人因一块罗刹牌进入中原,对方教内实力十分深不可测,以此推断,玉罗刹自然更为可怕。这位连公子,他能不惧玉罗刹,宁愿亲身上前,救得花家小姐,重情重义,我已敬他是条汉子。” “这么说来,这连公子,也只是名声不显,本事却极大,能从玉罗刹手中逃脱,武功再高显然也算不得够用,只能依靠对策。我这等粗人,可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我也十分佩服。”此刻纷纷有人说道。 须臾间,远处的二人已接近城门,马儿双双嘶鸣一声,小姑娘便轻巧跃下,向着花家一处走去,连少主向前扫视一眼,对人群中的褚七稍一点头,随后紧跟上前。 花二公子被连少主坑了一道,心情却还不错,几日前大家还看他不大顺眼,如今他终于扬眉吐气,这位连公子成为花家孙女婿,姑且能算他慧眼识英才。 实际上这一次归来,不止化二公子,花家内部其与长辈对连公子的看法,也明显高了一层。总而言之,对方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又英俊不凡的好少年,难得还行事沉稳、注重感情,基本上打着灯笼也难找一个。此次这人在外界已占了花家孙女婿的名头,又立了大功,将花天珠带回来,实际上待遇和孙女婿也相差不远。 如果此时提及婚事,起码其他几位公子表示,不会反对,这点阻碍算是没了。剩下的,关键还是看花老爷子态度,或者还有花满楼夫妻的想法。 不过一二次城外会面,出城之人和进城之人却各有心思,暗流涌动,连少主不经意接到花大公子传来的眼神,看得出那其中的赞赏和承认,心中已有领悟,面上也松缓许多。身边的小姑娘倒不曾发觉连少主神色的转变,只是在娘亲牵住自己的手时,忍不住转身看他,“城……恩,庄主,娘亲叫我回家,你呢?” 两人在山庄中好好地,回到花家却仿佛又要分开好久,小姑娘心中,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连少主的,她先前急着要回来,却忘记了,这对连少主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此处没有无垢山庄,他是因她而来杭州的,却又要这样一个人离开,那种画面,想一想就非常难过了。她有些想叫他一同回花家,但连少主微微一笑,只是还未说话,那边花大公子便已走来,说道:“自然是同去。”他转头望向连少主,道:“庄主对我花家有恩,还请过府一叙,容我等表达谢意。那日宴会未能见到庄主这样的英才,老爷子一直十分遗憾。” 听到花大公子一声庄主,连少主心中一动,已知那善使灵犀一指的陆小凤,必定将他一部分消息告之花家。这样的推测非常简单,只因上一次,花家众人只以公子对他相称,无人知他是庄主。 连少主道:“不敢。分内之事。不过,我一向也十分仰慕花老爷子,自然希望见一见的。” 花大公子听他将花天珠分内之事,不由心下一笑,这年轻人反应倒是极快。花大公子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对方成为花家孙女婿,如今已基本杭州皆知,事情算是成了七八分,若继续无人反对,成为亲家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说是分内之事,不为过,花大公子伸手引路:“请!” 连少主顺着他一道走,路过小姑娘时,发现她眉眼愉悦,脸上也透着几分笑意,显然很是高兴,他神色未变,却不免多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 据他观察,在花家中,能够再一次牵一牵她的手,也很快了。 杭州城内外人群尽皆散去,连少主被引至厅殿,此处不像宴会时的地方那样大,相反只有一桌五椅,但迎客时,拿出这样的房间,却也显然将连少主当做了自己人,果然未至片刻,花老爷子花如令从偏出拐进,他身边跟着一人,此人连少主也认得,正是小姑娘的父亲,花七公子。 花如令与连少主客套一番,随后说道:“我听陆小凤提及庄主时,语气十分熟稔,莫非庄主也是陆小凤的朋友?恕我直言,我曾得知庄主不少消息,却极少提及庄主来历。我确实很想知道,庄主来此何处?” “我本是花姑娘的朋友,陆小凤是花姑娘的师父,我二人接触过一两月的时日,算是十分熟识。”连少主笑了笑,他看向花满楼,这位花七公子,一定是知道更多的,因为从方才起,此人便沉默在一侧,不断观察他,连少主向对方微一拱手:“至于我的来历,想必花七公子已经知晓。” “父亲,连庄主说的不错,我是知道的。”花满楼失笑,对着花如令点点头,随后看向连少主,眼中已十分平静,“连庄主,我心中有一疑问。” 连少主笑道:“请说。” “若玉罗刹真以不顺眼为由,对庄主出手,庄主当日可有把握脱身?或者,庄主究竟有几成把握活下来?”花满楼道,他神色有些认真,仿佛这个十分奇怪的问题,非常重要。 连少主沉默片刻,神色也颇为郑重,他语气略有奇异,仿佛在说一些生平感悟,叹道:“有时候,运气也十分重要,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果。不过七公子若问我那时的把握,说实话,我心中一成也没有。但我一向觉得,倘若真正遇到那样的情况,我必定会想法子,让对方不至于立即对我下手,或者直接打消他的念头。” 花满楼点点头,听过他的答案,眼中渐渐多出些温和:“我知道了。” 第五十章 花满楼与连少主,这两人因为一件护甲,梁子结下的有些早。基本还未见面时,被迫出现的那点交锋,便已叫花满楼对连少主印象深刻。 这种印象,谈不上好,当然也不至于差到什么地步,总之感官十分复杂。 但今日花满楼却有些释然。 先前这句话是他在深思熟虑下问出的,倘若连少主回答只说毫无把握,不提其他,绝对不会起到眼下的效果。 但连少主开头先是提及运气,颇有些感慨,而后说道无一成把握,这时他神色依然十分平静,只因他虽不会依靠运气,也无在玉罗刹手中逃脱的武功,但他更为相信,以自己的能力,绝不会到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花满楼看来,此人不论其他,只从对方的想法来讲,也已十分可靠。 花如令眯着眼睛,显然也听懂了花满楼话中之意。父子两人此时的想法虽不太相似,却同样对连少主的说法十分认同,花如令心中想的是,只从这一句话来看,眼前这位连庄主日后成就绝非一般,除此之外,他心中盘算着,决定过一会儿问一问七童,这连庄主,到底是何处的庄主? 若是连孙女婿家在何方都不知,才是笑掉大牙了。当然,花如令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连少主便道:“花老前辈,七公子,晚辈此次前来,唯有一事相求。” 这位连少主,与人相交时,性情仿佛十分温和,格外雅致,但若是有人对他琢磨一番,可看得出,此人或许常年身处高位,向来以连某自称,很少用到晚辈或在下这样的低姿态,此刻,倒是头一回。 花如令与自家七子对视一眼,忍不住揉了把胡须。他大约已猜到对方会说什么。 其实今日也是最好的机会,过了今日,或者再过一段日子,寿宴之上的风波淡下来,这年轻人再想旧事重提就难了。这连庄主,虽然年轻,却果然足够聪明,行事时机恰到好处。花如令心知肚明,笑了笑道:“庄主不必客气,请讲。” 连少主敛衣而起,一鞠到底,“花老前辈,晚辈正是慕艾的年纪,心有所属便难以忘怀,还望前辈应允晚辈求娶花小姐,晚辈日后必定万分珍待。” “此事并无不可,但太过突然,仍需从长计议。容我花家先想一想。” 花如令自然不可能立即答应,虽然这样的少年英杰,鼓足勇气站在自家说出求娶的一番话,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也让人心中感动,但花如令必须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来历,只有对方不再保持神秘,将面目展现出来,他才有可能真的考虑,让其成为花家的孙女婿。 所以话语间拖延过后,花如令和七子走进书房,打算听儿子讲一讲这位连庄主,可怜花老爷子一大把年纪,听过片刻,却有些发懵了。 连少主的来历说没问题,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江湖第一的无垢山庄,名声强盛又颇有侠名,这样的少年英才本就是十分难求的郎君,可这无垢山庄,却在另一个世界…… 闹得未免太大。 并且花老爷子,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家七儿媳经历也十分离奇,本身也是在另一世界长到十五岁,才又回到这一世界。缘分这种东西,真的是拦也拦不住,老人家忍不住有些感慨,原本他大约有些不乐意,孙女嫁得远一些他都不愿,更何况是另一世界? 但得知七儿媳的来历后,花如令又有了别的想法,既然父母是这样,儿女或许也有一样的境遇?看连庄主和小珠儿两人,这来来去去的,或许真是缘分呢? 花老爷子思前想后,便叫比较稳妥的大儿子前来,让他跟着七童一并往陆小凤口中的另一世界看一看。 花家是行商出身,自有一套分析手段,从得来的消息中,大约也能看出无垢山庄到底如何。 至于玉璧之事,仍需保密。 即使是对花家的其他兄弟,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可开口,或者即使开口,也最好不要提及玉璧。 自家人当然能够信任,但花老爷子担心,尤其是像自家老二这样的几个儿子,时常被人请去宴席灌酒喝,万一说漏了嘴,绝不可能会简单收场,到时引起旁人注意,对花家只是祸事。 因此人越少知道,才越好。 连少主不知花如令在书房一时片刻已换了好几个念头,他此时走在毓秀山庄的花园中,心中还算愉悦,他方才能非常明白地感觉到,对方虽说要考虑,但话中并无反对之意。不反对,说明对他的求亲已经有所意动,便是向同意更近了一步。 只是当他看清花园中那道人影,心中一动,不禁想到自己或许忘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立在原地,轻咳一声。 这一声本不大,尤其对面那座小亭,与此处隔着小湖,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声轻咳,那亭中的少女便一怔之下,立即转身望了过来。 两人对望一眼,少女对身边之人低声说了句话,并未使用白绫渡水,直接踏着栏杆稍一借力,自湖面凌波而来。这湖泊显然比十多丈的悬崖好过的多,半点也不费力。 少女脚步一踩在实处,连少主便从干枯的树旁走处,勾住对方腰肢,将她抱个满怀。拥抱也并非第一次,但喜欢的少女,他怎样看都十分顺眼,且对方身体委实柔软了些,叫他只想牵一牵她手的动作,改牵为抱,转变的十分自然。 男人将女人抱在怀中,闪身转向树干的另一侧,这棵树虽无叶,躯干却十分巨大,遮挡不成问题。 那亭另外一人正关注此地,望见这一幕登时惊呆,似乎有些震惊,立即站起身,双手搭在栏杆上眺望,似乎打算也轻身过来,却碍于什么不容他这样做,只得远远望着,皱了下眉,大约是想到了连少主的身份,却也同时对连少主这般行为,略有不满。 “那人可是你表弟?”连少主远远瞧见那白衣人,便已有印象,他先前在寿宴那日见过此人,据说是白云城少主。 而这白云城少主的父亲,正是花天珠娘亲的哥哥,这样的关系,稍微叫连少主心中多了些警惕,好在出生之日不能改变,若那白云城少主并非是少女的表弟。而是表兄,才真是个麻烦。 “是我表弟。”小姑娘笑了笑:“他小时候十分可爱,越长大越发的冷了,全身都散着寒气,我冬日里都不愿与他待在一处。” 连少主面色淡淡,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见他剑气寒冷,你身体太弱,每次见了他便快些避开。若是激发了你体内的寒症,可绝非小事。” 小姑娘懵了一下,不明白表弟的剑气,为何就能激发到她的寒症,但见连少主半分不像在说笑的模样……确实有些像在说笑话一样,小姑娘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笑起来。 “我方才与你父亲,和花老前辈叙话,后来我提过一个请求,但离开后,我才想到这个请求,应该先对你说一说,再来问别人。”连少主手指已触及她身后的长发,神色柔和。 小姑娘有些好奇,又笑道:“莫非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有甚么事你说罢,我一定帮你。” “我不过一个人,自然也有做不到的。”连少主看着她,眼中透出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缓缓道:“不过你既然提前答应,我便放心了。我方才抱着十分的诚意,问了问你家长辈,能否娶你为妻。” 斜面亭中抱剑的白衣表弟,身影已和布景板一样模糊,树下的庄主语气低缓,徐徐而言,神色更有几分温和笑意,小姑娘吃惊地啊了一声,心下一怔,竟不知如何回应。 她难免认真看一看他,这时也不知该想些什么,或者总觉得他今日,好像格外……格外与往日不同。 第五十一章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小姑娘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反而稍稍多了些绯色,她小声说道:“我既然已经知道,我非常喜欢你,自然是答应的。” 这句话传入连少主耳中,叫他身心舒畅,便手下再度用力,将她塞入怀里,从树另一边看,已全然瞧不见少女的人影,只剩一截男人的衣袖。 那衣袖是极好的,连少主在杭州示人,一向十分温文尔雅。身上是一如既往的青袍,其上大片云纹看一眼便知十分金贵。 若没见过先前那一幕,对别人说树后是位赏景的风雅公子,也有人信,但不巧的是,亭中那一人直接从开头看到结尾,眼见着表姐整个人都挪入树后,还不知是何情况。少年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略有急躁。 “那人,我若不曾记错,他姓连。连公子这样的年纪,武功有如此之高,实乃平生仅见。”叶檀手掌搭在栏杆,任风浮动白衣,看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实际并非如此,他心中想道:“寿宴那日我虽被他激起战意,但后来想一想,我以往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实在有些古怪。” “此人寿宴中由自称表姐未婚夫,如今见表姐这样表现,怕对方该是表姐的朋友。至于什么未婚夫,我是不信的。此前从未传出这样的风声,我猜出,他那日说起和表姐的婚约,不过是诈一诈玉罗刹。”叶檀飞快想出前因后果。 他寿宴那日本欲出手,却被花家一位长辈拦下,认为他虽年少英才,武功却一定不如玉罗刹,不要徒增伤亡。可偏巧这时候,连公子站出来,三言两语叫玉罗刹无从反驳,只得带他离去,随后他将表姐救出,才有今日相见。 “此人对花家恩情是有,大可以别的来偿还,莫非他不要金银,只是看中表姐本人?表姐可是知道?他将表姐拖入树后,要做些什么?”叶檀认为十分不妥。想到方才应下之事,他眉心皱了皱,毕竟事情和他所想有所出入,事急从权,此时也不必太遵守。 少年还是将剑柄提在掌心,倏忽间踏着栏杆轻巧跃过小湖,踏着地面疾驰向树后。 只是他还未能成功进入树后,身前便迎来一道剑光,不得不说,这剑光委实巧妙得厉害。 若换做普通人来看,必定认为剑光十分普通,习剑者,万人中恐有上千人使得出这样的剑法,但若换了高手来看,才更能觉得十分郑重。 叶檀眼中蓦地一亮,他见猎心喜,再也忍不住出手相迎。他的剑为海外寒铁所铸,方一出鞘,便自有一股寒气冲出剑锋,与对面的剑光悖在一处,发出极为细小的爆空声。仿佛两股气体相冲对战,又纷纷噗地一声散去。 “好!”叶檀长啸一声,他好久不曾见到、这样厉害的对手,仿佛与他势均力敌,不,仿佛比他要高过数筹。 与同辈年轻人对战时,叶檀从未有过这样畅快的时候。 他心中大快,只觉得这样酣畅一战,已是他渴求已久。他目光一凌,顷刻手腕巧妙的一个翻转,腾跃间竟是比对方率先出招! 两柄剑叮地击在一起,对方手中、那另一柄看着或许精贵、却半分比不过海外寒铁之剑的精钢长剑,如灵蛇一般缠绕于寒铁剑之上,几个转折便要刺在叶檀手掌的虎口处! 只是这剑势把握太过巧妙,若再进半分,叶檀的虎口处必定出血。但它只这般停在原处,默默地停在原处,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看夕阳,夕阳西下,老人仍在原地,这样默默地。随后缓缓收回劲力,长剑便如无根之果,向下坠去。 “你有何事?”连少主牵着小姑娘从树后走出,他目色淡淡,长剑已经归鞘。 叶檀心头血刚冲至胸腔,此时又如潮水般退去,叫有种他说不出的懊恼和憋闷,那股对战的意气本也积蓄到极致,短短一瞬间却全然消散,已不是简单的遗憾能形容的了,叶檀叹道:“你的剑这样厉害,方才为何不再继续?” 他心中郁闷,这时见对面的表姐也叹口气,对自己说道:“他和你以往遇到的人不同。再比下去,你便要受欺负啦。不过,我方才叫你不必过来,你怎又自己跑来了?” “你方才只说,要见一位朋友,我见你这位‘朋友’,行为太过不妥!心想若你要教训他,我便来助你一臂之力,谁知你竟从头至尾为他说话,叫我心中有些难过。”叶檀皱皱眉道,这表现看得出,他大约心中十分委屈。 花天珠却不吃他这一套:“你不要扯来许多理由,我方才可看见啦,你分明是见到难得的对手,便顾不得别的,非要人家和你打过一场。你莫非要我再带你去万梅山庄走一趟,继续和西门叔叔同住一段时间?你上一次去一趟,剑法便近了一阶,那时西门叔叔见你幼小,不会太过欺负你,但你此时再去……我想日后舅舅也该十分满意。” 叶檀睫毛动了一下,顿时不敢接话,直接闭口不言。 随后这小少年想了想,以往的记忆不曾忘记,他实在对万梅山庄略有恐惧,此时已有退却之意。 他认真抱拳道:“我只顾担忧,却忘记表姐一向聪慧,是吃不了亏的。我突然记起还有要事,表姐,连公子,咱们改日再比过。” 叶檀走后,连少主看他背影道:“我在花老爷子寿宴时,于门外见过你这表弟,和如今有些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人总是这样,往往和外人是一般模样,在家又是另一个样子、你见他在外成熟冷静,家中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这也十分平常。”花天珠笑道。 这样熟悉?连少主道:“哦?” 花天珠见他这般模样,猜测他经历与旁人不同,恐怕自小接触的亲人,都更像外人,是体会不到那样的感觉的。 她想了想,安慰道:“其实也不必看别人,你也是这样的。我在外总听人说,你说话极少,虽然温和有礼却也仿佛不好接近。但你想一想,我认识你这样久,从最开始你我一天说不过一两句话,后来却越发自在,我至今还记得,你先前已可以面不改色对我说好长一段话……”她说到这好长一段话,就想到对方先前的那段话,实在不易她此时脱口而出。 “哪一段话?”连少主目光含笑,“我那时是面不改色?我分明是诚心诚意,接着失望透顶,随后却又觉峰回路转……你这样说来,我想了想,我确实和你那表弟一样的。对外人是一个模样,对你又是另一种模样。或许,外人看我是一个模样,你看我又是另一模样。” 他目色清亮,眼睛与小姑娘不过一拳之距,“我难免有些好奇,你可为我解惑?” 小姑娘几乎不敢呼吸,向后退开一步才道:“什么?” 连少主笑了笑,“你看我是什么模样?” “我似乎忘了件事。”原本走去好远的小表弟又退回来,看见这一幕顿了顿,见两人目光已被吸引过来,片刻道:“我先前出行时,父亲已许久没见过我,要我这一次将你带去白云城住一段日子。” “住多久?”连少主问。 叶檀瞥他一眼,“往常都是一年,最短一次则大半年。” “恐怕不能了。”连少主接他的话道。 叶檀道:“为何?” 连少主淡淡道:“她有要事。” “……”叶檀身上略有寒气,他微微皱眉,看向花天珠,“表姐不必听他的,他说有要事,便真的有要事?” 小姑娘被连少主牵着手,摆在身后。抬头只见到对方背影,和小表弟的半张脸。 “自然真的有要事。”连少主温和一笑:“你还小,年纪不足,便不必考虑太多。但她不同,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叶檀心中念着这句话,最终意识停留对方在那一句你还小……仿佛会心一击,令他久久无法回神…… 第五十二章 连少主认为“她有要事”已成定局,但殊不知,在另一世界中,花大公子和七公子一路赶到姑苏,沿街打听连少主,未想扯出的事当真不少。 据说连少主曾有一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公子莫要听他胡说,我有一堂兄在济南,当日之事他也听说了,那宴上连庄主已经说过,那指腹为婚不过是长辈开的玩笑,哪能当真?沈老太君倒有那般意思,却不料连庄主一有心仪之人,才不了了之。”当然也有人意见相反,“况且也幸好连庄主不曾承认这门婚事,沈家姑娘虽是江湖第一美人,如今却跟个浪子跑了,我是不知沈老太君什么心情,大抵十分气闷吧,连庄主运气太好,早早有了心仪之人,不必站在这风波上。” “哦?”花大公子惊异道:“那连少主的心仪之人,又是何人?” “说是心仪之人,实际谁人不知?那本就是他未婚妻了,至于是何人,我这样的人物是不知的,听说姓花,长得十分漂亮,比沈家小姐还要出彩,也不知真假。不过,再多一些消息却没有了。” 随后来到姑苏,便又听人说道,几日前有官家的马车停在无垢山庄门外,据传言说,对方正是靠山王之女,文鸢郡主,当然这份消息,不信者居多。靠山王和江湖世家,这关系早已远到了天边,如何能联系在一处? 花大公子确认为,不可全信,却也不能不信,便与花满楼分头打探,果然找到些蛛丝马迹,另有消息说,文鸢郡主已被天子指婚给连庄主,但据花满楼所得,这文鸢郡主当日,是被拒于门外的。 且如今文鸢郡主回程后,据说被靠山王许给朝中一位将领,那将领虽手握重兵,妻子却接连死了三任,大约这郡主是不愿嫁的。 当日文鸢郡主来无垢山庄,大约是得知她父亲心意,正好借着天子之意,往无垢山庄求助来了。 可惜无垢山庄,显然并不缺一位女主人。 “我想过了,那几日珠儿必定和连庄主在一起,大约也在无垢山庄,这文鸢郡主既然被连庄主拒于门外,想来那天子的旨意,不一定为真。或者,就算是真的,连庄主手中也有些力量,即使抗旨,也不至于有何危险。”花满楼道,他对此事并不意外。 就连花家,能做到和皇室财富相当,必定有些旁人摸不清的底牌和手段。 “只你我两人前来也是失算了,你我来不要紧,总该带陆小凤一起,有他在,起码会省一半的心力。”花大公子叹道:“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些佩服这位连庄主,好像全江湖提起他都只一个好字,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真是厉害。” 花大公子问:“你怎么想?” 花满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如今并非我怎样想。” 花大公子哈哈一笑,“你说的不错。如今可并非你怎样想,也非我怎样想。这样也好,”他目光看向姑苏城,“若有一日,真正遇到不可抗拒之力,我花家,也可得尚存。” 两人将消息待回,双方便遣了媒人商定,连庄主回程时,策马在上远远瞧着花家的正门,仿佛要透过那漆门看向何处。 若非他向来不近女色,只怕事情也不会这样轻易,便能有结果。 他先前几年只将重心放在逍遥侯身上,随后颇多注意萧十一郎,毫无空闲。又因他身上秘密颇多,平日连贴身丫鬟也无一个,更不必提世家子弟自成人起便已有的通房,这显然令花家十分满意。或者说,若要做花家孙女婿,不管世家子弟,或是门派弟子,与他对比之下,或多或少都有瑕疵。 只怕再也无人比他更为合适。他心知肚明。 …… 正如连少主所言,叶檀果然没能将表姐带回白云城,甚至他也不曾回去,只遣了侍女回归白云城通禀,自己留在花家。事出突然,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连他父亲也会前来花家。 未过几日,无垢山庄的聘礼挪入百花楼。花天珠大约十分好奇,在二楼虚掩窗缝中向外看,只隐约瞧到那一身熟悉的白色衣衫。 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谈话间向这边看来。 这一眼不知可有透过窗缝看清人影,但那人影倒是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慌忙向内退去,连窗户也忘记关闭。 连少主目光缓缓扫过那道虚掩的窗,神色未动,话音却渐渐停顿片刻。 “少主?”周十四在身后轻声道。 连少主收回视线:“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他就算有些想法……如今也难以做到,他不曾忘记,小姑娘曾说过,她父亲的耳力,比她更胜数筹。连少主掩下神色。 他十分有耐心,却只对敌人,连少主想,他是否要再提前些?好在不等他如何,花七公子夫妇已被陆小凤一纸传书叫走,连少主这一晚才得到机会,从那二楼小窗中进入房间。 只是这一踏入,却与往日略有不同,房中氤氲雾气,他怔在原地,片刻后才知此地发生何事,那屏风后的人影绰绰,是在难令他心中安静下来。尤其是如今,婚事临近。 只是他在原地未动,那开窗声却惊动了沐浴的少女,她先是一惊,已从水中起身,批过一件单衣,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单衣,湿掉一大片布料,她见屏风外之人毫无动作,似乎应当是她熟悉之人,她轻声道:“是谁?” 男人低咳一声,大约也知来此的时候不对,回道:“是我。” 小姑娘脸已微红,原本脸颊便被热气熏熏,此时已连耳后也跟着红起来,她道:“你先出去。”连少主立即转身要离开,随后又听小姑娘低呼一声,“等一等。” “什么声音?”连少主皱起眉,他耳中传来一阵细小的破空声,亦或也有振翅声。 “你看一看身边可有玉蜂浆?盛在玉瓶中……罢了,这时也来不及了!”小姑娘大约也十分吃惊,也不顾身上单衣已湿透,直接从屏风内出现,一把握住男人的手,便往屏风之后拖拽,“你快躲进桶中去。” 连少主依言跃入水中,这浴桶十分大,即便两个人也足够宽敞,更何况他一人。只是他坐在其中,却见少女单衣贴在身上,手指已冷冰冰。他心中不悦,反手将她拥进怀里,也埋入水中。 屋内振翅声越发加大,大约有十几只个头奇大的白色蜜蜂涌入房间,小姑娘将连少主藏在身后,两人一并没入水中,那玉蜂到处游荡一周,见一无所获,便十分自在的退了出去。 小姑娘从水中冒出,暗松口气,“这是娘亲养的玉蜂,可惜我手中没有玉峰浆做引,无法以手势控制。”她解释道,只是她如今的模样半遮半露浮在水中,实在叫人难以注意到她口中的话。连少主想不到他二人会有这样的境遇,但这温水使他身体隐隐发烫,口中竟开始有些干燥。 “恩。” “你……”小姑娘也注意到浴桶中已湿透的少主,她大约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伸手裹紧了衣裳。只是这动作,不做还好,连少主只看一看她,身体温热,心中更是滚烫,便有些难以忍受。 他伸出手,已握住小姑娘手腕。 “玉蜂已走,你、你也该出去了。”小姑娘将视线转向一侧,却不料这人变本加厉,只一瞬间便将另一只手扣在她脖颈,从唇上吻下来,这一吻稍显急促,男人喉骨滚动,微带着几分喘息,拼力去吸允她的嘴唇和舌,仿佛要将她亲得肿了才肯罢休。 “我今日见你,本是十分想你,却不曾想……我本听你所言该即刻出去,可你这样,我如今……实在难以忍耐。”他口中含混不清。手掌已搭在小姑娘腰窝,这一处稍一用力,便已叫对方身体软下来。 接着他双眼微闭,已从小姑娘的脸颊亲吻至脖颈,这一处他以往也不曾触碰过的地方,他流连其上,不知不觉已吻到她衣襟。那薄如蝉翼的单衣已紧贴在皮肤。 他认真凝视片刻,实际眼中已并不清明,仿佛和那雾气一样朦胧。他只凭本能,便已十分风雅的用唇下一截牙尖啃咬过她锁骨,随后启唇叼着那一段衣襟,缓缓向外扯动,这动作由男人做来,尤其连少主这般人,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连少主将那领口微微解开,露出细白的胸弧。 他动作顿在原地,感觉到小姑娘身体已微微颤抖,他不再向下,只缓缓在这一处轻啄。接着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胸口。 这样克制良久后,连少主眼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你不要怕,你总归是我的妻子。”他道,另一手在她背后,穿过她湿润的乌发,在她背后抚慰,低声道:“是我的错。我该再等一等。” 小姑娘本是蜷在他怀里,这时也不再颤抖,微微睁开眼,她沉默片刻,小心的伸出手,抱一抱他:“你到处都这样烫,是不是病了。你……你还觉得难受吗?” 连少主为这样孩子气的话摇摇头,他本以为她该是知道的,毕竟据他所知,她那师父陆小凤,江湖上桃花情缘甚多,本身也并非甚么洁身自好之人,江湖中但凡有人提到他,便不得不提到这些事。 但现在想一想,或许这其中的事,无人和她提过,“你在身边,也就不难受了。” 第五十三章 小姑娘十分无奈,她又不是药,对方这样的解释委实牵强。况且他全身烫的像是发烧一样,实在不合常理。小姑娘颦起眉,试探地摸一摸他额头。 连少主心下好笑,只见她双手也全收入怀中,小姑娘十六岁的年纪,身量不高,骨骼更是纤细,抱她时半点重量也感觉不到,可惜连少主也心知,小姑娘的身体,若能补得回来,一定早已补回,如今还这般体弱,大约是因身有寒症。 说到寒症。 他犹记得一年前在关东时,公孙玲对他说道,他有一日若能将小姑娘娶为妻子,那寒症便有极大可能消散。 连少主一念及此,不由低下头,以温热的唇触了下小姑娘湿漉漉的发顶,心中本已平复的冲动,悄然复起,呼吸更是略有发紧。公孙玲言下之意,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自然知道古武林中,也曾有过阴阳双修一说,大约是道家传下的东西,后来双修之说被前朝下达禁令,往后就再没传下来,公孙玲提及的,可是此法? 他以往也曾在有暇时,稍稍猜测,但总不像最近这样认真费心,他这样仔细思索,已将公孙玲之意分析了透,并逐步排除其他可能。 但随即,连少主眉心一凝,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顿时感觉到觉得浴桶中的水温度有变,温水叫两人这样折腾一番,热气已散了大半,也渐渐开始转低。他将小姑娘裹在绸巾中抱起,放在屋内的大床。 连少主食指缠着她一小截发丝,以短剑隔断,收入荷包,他倾身在她耳边道:“珠儿。” “我在。”小姑娘看向他,她整个人裹进棉被中,正以双手抱住绸巾包裹长发,不至于发上的水湿透床铺。 但也大约不曾忘记方才浴桶中之事,她脸色依然红润,再不是那样大病一场的苍白模样,显得格外有活力。 连少主以内力将衣裳烘干,伸手触一触她脸颊。 “今日我本是不能找你的。好在你父亲被人叫走,我才连夜看你一眼,这机会实在少有。只怕下一次再见,便是我来娶你之时。”他神色温和,目中含笑,江湖六君子中各处第一的名声,绝无半分虚假,不说实力,只他如今眉眼浅浅一笑,也实在好看极了。 小姑娘看了他几眼,大约也觉得十分好看,又隐约几分懊恼,另披一件衣袍下来往桌上和柜中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玉瓶递来,“幸好你找对了屋子,也幸好桶中有水,不然你可要惨啦。随身带它离开,玉蜂便不会叮你。” “好。”连少主应道,已将玉峰浆贴身收藏。 他其实并不惧怕玉蜂,以他剑法,即便多来几百上千只也不至于会叮到他,但他只字不提,且不说那玉蜂必定是小姑娘娘亲、他岳母的心爱之物,容不得他私自前来毁坏,便是他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却也不会照实说出来。 否则哪里有方才的境遇。 连少主白衣胜雪,虽轻功极高,在这夜空中恍若幽灵,但若真有高手在旁,却也一定见得到这一位的身影。 陆小凤抱个酒葫芦喝的正欢,抬头便瞧见夜色太美,而夜色下的百花楼中,倏忽飞出一道身影,遥遥远去,他葫芦贴在唇上,大约也看得出那人是谁,但正因看得出,他此时才有些说不出话。 “我仿佛见到连庄主。”陆小凤唏嘘,转头看向花满楼夫妇。他三人查案费去一整天,夜里还未等回到百花楼,便瞧见有小贼施施然从中走出。 花满楼点头道:“是他。” “眼见他大婚前来找珠儿,分明不守规矩,你莫非就这样放他离开?”陆小凤眉头一阵跳。 “若放在前些日子,我也不会这样轻易放他离开。”花满楼道。 “怎么说?” 花满楼此时神色温和,“你也知道,我父亲寿宴时,虽有许多年轻人前来,但实际不只是我,就连父亲,也并不想送珠儿出嫁,甚至若有可能,我父亲宁愿寻个入赘花家的孙女婿。” 陆小凤若有所思道:“我大约猜到一点。是否与珠儿体内寒症有关?” “你我都无法辨别人心,不知那些年轻人是否只是一时喜欢,不能长久,更或许日后这年轻人碍于长辈压迫,势必要令珠儿失望。只因珠儿体内寒症虽许多年来为药石镇压,但并不曾消退,大约很难有后代。所以寻到一位肯为珠儿入赘花家的青年俊杰,才是上上之策。”花满楼道。 “确是如此。”陆小凤道。 “但连庄主……是个意外。他出现的太巧,也过于优秀,甚至珠儿也十分喜欢他。花家虽同意他来定亲,我却一直觉得担忧。” “前几日他来送聘时,我将他请入室内,同他说到珠儿的寒症,恐怕有碍子嗣。他说他早已知道,模样很是不在意……” 说道这里,花满楼不禁想到室内那一幕,年轻人或许样貌仍然有属于少年的稚嫩,思想却十分成熟。 那时他话音未落,对方已轻笑出声,“花伯父,此事我早已知道,她在无垢山庄那半年,正是秋冬交界,又淋过一场雨,寒症便开始复发了。这种沉珂很难根治,即便是那边的神医公孙玲,也无法根治,只能以汤药镇压。” “只是我取得是妻子,若日后命中没有子嗣,也就没有罢。我所在意的,并非这些。不必强求。”年轻人微微一笑。 “不过这寒症若能根治,她也不必受这份罪。据我所知,公孙玲虽无法根治寒症,却似乎另有一策,若他不成,天下之大,总有法子治得好。” “实在不行,我也陪她。”年轻人认真说。 “我大约明白,他那时的心情。我知你极不喜欢他的手段,他行事也确实无法令我认同,但听完他这一句,我并不想如何阻拦他。不管他怎样做,对珠儿总是真心的。”花满楼笑了笑,他牵着妻子的手,走带向百花楼的路上,即使夜凉如水,四处灯火已熄,也觉得十分温暖。 陆小凤笑了笑,大约这句话也触动了花满楼,让花满楼觉得,自己和连少主有一方面,十分相似。 这一点,即使今日花满楼不曾说到,实际陆小凤早就发现了。早在无垢山庄与连少主对话时,他便已发现了。那时他认为这样不择手段之人,总有暴露的一天,总会被人抓住马脚,很少有好下场。 但事实是,与连少主作对之人,如今还不知去了哪,而事情也兜兜转转,一切回到原处。到最后还是让那人得了逞。 陆小凤叹口气,他发现一向颇为走运的自己,在遇到连少主时,总会吃瘪,并且他认为他的败退无关实力和智慧,相反在于天意。 他撩起披风踏上百花楼的屋顶,躺在屋脊。空气中立即传来嗡嗡之声,他熟能生巧,只凭本能已经下意识拿出袖中的玉瓶,开口在空中晃了晃。几只胖乎乎的玉蜂在他附近嗡嗡一阵,才默默散去。 “莫非真是佳偶天成?”陆小凤饮了口酒,想了想,思绪诡异的拐了一个点,又有些不忿。他猛地起身,深更半夜冷嘿了一声,要说这连庄主运气或许真的太好。他第一回遇见玉蜂还被蛰得满头包,这小子倒找了个好媳妇,免了一顿皮肉之苦。太不公平。 此时轻易不曾生病的连少主,回归杭州庄园时打了喷嚏。众人噤声,但他神色却十分柔和,面上挂着笑意,并不认为这时对他念念不忘的,并非已近熟睡的小姑娘。 第五十四章 这一年的姑苏城,经过短暂的沉寂期,愈发繁荣起来,无非是因为江湖世界无垢山庄,其庄主已隐隐有江湖第一人之称,姑苏城中人,大都以此为荣,许多外来侠客,也十分仰慕连庄主,有的更是打算长居此地。 只因无垢山庄十分讲江湖道义,其庄主为人正派,对宵小的压制力极强,在姑苏城中,就连关中的大盗,基本也是不敢轻易作案的。 “客官,您的酒。”酒馆伙计嗓音雀跃着递过两坛酒。 对面是一男一女,粗布衣裳,瞧起来穿着十分普通,但身为酒馆伙计,自忖看人方面还有一手,认为那男子身形壮硕,双目明亮,说不定是习武之人。而那女子更是了不得,半张脸上虽捂着头巾,却显然皮肤细腻,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这两人,住在此处许久,却都不该是普通人。 至于酒馆伙计是否默默在心中,导出一部穷武者和富家千金的爱情故事,这便不可得知了。那男人领了酒,大约心情不错,又在店中点了些吃食,和女子牵手坐在一处等候。 若今日有沈家之人瞧见这男女二人,尤其是这女子遮掩的面目,一定立即就能认得出来,女子便是沈璧君。而男子自然就是萧十一郎。 却说萧十一郎与沈璧君接触不久后,或许真是天意不可逆,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便已定情,随后两人逃离沈家,便隐藏身份定居在姑苏。 为掩人耳目,沈璧君出门时便常常将头巾遮在脸上,萧十一郎也仔细刮掉满面浓胡。说起来他年纪也还未至三十,往常打扮太过老气,挂掉胡须后便显得格外年轻,尤其是双眼明亮,看起来也略有几分英俊,这一番改变成功脱离沈家实现,得以一路前往姑苏。 选择姑苏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姑苏距离济南太远,远到沈家之人也不一定能查到此地,再者,姑苏城中有江湖第一世家无垢山庄,那连庄主坐镇此地,沈家若有所行动,也不能大张旗鼓,反而会慢慢来,这样若是沈家知道他二人行踪,他们也有逃脱的时间。 其二是,连庄主此前已决然推拒掉和沈家的婚约,自然不会对沈璧君有何想法,就算知道他二人私定终生逃到姑苏,估计也不会伸手去管。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即使连庄主有心帮沈家一把,最近几日也恐怕没有时间。只因无垢山庄已接连几天高高挂起红绸和灯笼,坊间也若有所觉,开始流传起连庄主即将娶妻之事。 “据说连庄主娶得,正是他传闻中的那位未婚妻。”作为土生土长的姑苏人,对于无垢山庄这样的本土势力,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酒馆伙计见萧十一郎问起,便自觉与有荣焉,滔滔不绝讲到连庄主的未婚妻,“说起来,我有一日还曾见过,长得很是好看,都说连庄主未婚妻,比那沈家小姐容貌更胜一筹,我看绝非虚言。” “原来是连庄主要娶妻,难怪姑苏这一段时日这般热闹。”另一处桌上有人笑道,“听说江湖六君子有大半都赶往姑苏,连看破红尘、打算出家的朱泉公子也不日赶来,我等还以为有何盛事,特意来瞧一瞧,没想到还真是不得了的盛事。也不知我们这些人,可讨得一杯喜酒?” 萧十一郎这时想到以前随风四娘夜探无垢山庄时,恰巧见到的那使绸女子,容貌在月色下看不清晰,即便如此也令人颇觉惊艳,当然更为引起他注意的,是对方的武功。那武功奇妙的很,也十分厉害。 沈璧君听闻花姑娘的消息,也难免默默一叹,当年大家还曾在祖母寿宴聚会,于沈家后院小花园中相见,各有风华。没想不过两年便已物是人非,她如今与萧十一郎四处躲藏,而对方已与连庄主即将成百年之好。 听说早在一月前,无垢山庄便总有匠人出入,据说连庄主将内院中一处居所,全以暖玉铺盖。众人皆认为连庄主财大气粗,开始败家,但或许别人不知此事缘由,沈璧君和其他几位参加过沈太君寿宴的女子,是完全猜得到的。 这居所,只怕是为花姑娘所建。 花姑娘时常穿着极厚的衣衫,大约身体极弱,也十分怕冷。暖玉虽然昂贵,却难得十分温暖,在冬日里更是温度适宜,若是人穿的厚些,在这样的屋子里,只怕待久了还要出汗。 连庄主真是费尽心力。看得出连庄主对这位妻子,十分用心。想必对方在祖母寿宴中的话全是真的。 沈璧君这时也心觉有些羡慕,毕竟这样疼爱妻子的男人,就算是普通人,也该令女子心中喜欢,更何况这人并不普通,还是少年英才,江湖第一世家的家主,这些光环之下,许多年来,早已令女子趋之若鹜。沈璧君倒也不嫉妒,她微微一笑,已将被萧十一郎握住的手攥紧了一些,至少身边也有人愿意为她付出许多。 她想这么多,不过是有感而发。 姑苏城中人大都喜气洋洋,然而对于这门婚事,也有许多人不喜。这酒馆再往前一段便是无垢山庄,此时有一桌的女侠听到众人低声讨论此事,其中一人顿时小声不满道:“那女子有甚么好的,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能让连庄主来娶她!” “师妹,噤声!”她师姐皱眉,冷声呵斥。此刻在姑苏境地,莫非师妹还当是在师门一样吗? “师姐,我所言有何错?那女子分明一无背景,二无身家,还不知是哪里的小门小户养出的,如何配得起连庄主?我不服气!”她师妹原本只是发些牢骚,未想师姐这样严辞训斥,叫她有些挂不住脸,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只是她话音未落,街上便有一队人马排街而过,清楚一大块空地。 无垢山庄的护卫跨坐着披带红绸花的马匹,远远地从清空的街道,向着无垢山庄的方向缓缓而行。当先便是一位红衣人,众人瞧着他神色温润,贵气逼人,眉眼更是说不出的俊朗。即使从没见过连庄主之人,此刻也猜到这红衣人的身份。 从来只听说,连庄主善穿白衣,太过完美,更像谪仙人。但如今对方成婚之日,眼见其唇角上扬、一身大红锦缎衣衫,目色明亮。那样坠入人间的欢愉情绪,竟也让围观之人觉得格外合适。 “连庄主!”有人呼喊一声:“未想连庄主于今日成婚,宋某竟赶上这样的喜事,恭喜了!” 接着不少人接连道贺。 连少主扫视一眼,目中含几分笑意,抱拳道:“多谢!”又提到黄昏会在山庄之外摆宴,请大家喝杯喜酒,顿时又是一阵道贺声。 “他竟也有这种模样?”萧十一郎站起身,忍不住向外走去,望着连庄主策马而过,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稍微停顿一下,但神色间没有变化,似乎不曾见过刮掉胡须的萧十一郎。又或许是认得出,却并不在意。 萧十一郎只觉得荒谬,在他眼中,对这位连庄主的印象,只停留在对方剑中的杀气,和如幽潭一样看不到底的眼神,仿佛对方心中颇多谋算,正酝酿着足够的威胁。 他也因此,十分忌惮连庄主,所以在姑苏城中,也习惯性的掩饰身份,生怕被连庄主发现他的踪迹。但就对方停留在他身上那一道目光看来,即使刮掉胡须,做过一番伪装,对方也是应该认出了他。但显然他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并不如何在意。 “师妹,那位花姑娘,真是出身小门小户?”此时酒馆中,另一桌的师姐妹,也纷纷走出观看,那师姐向后扫过一眼,随后喃喃道:“我看恐怕不尽然吧。” “自然没什么身份,江湖世家从没有一个姓花的,就算势力再小一些的家族,也绝没有花姓之人,可想而知。况且坊间传言,那女子一直身处无垢山庄,说不定连个家人都没有。”她师妹冷哼一声,无意识望着这一片人马。她眼前掠过送亲而来的花轿。 抬轿的是八个高矮胖瘦不同的轿夫,脚步轻巧,抬起轿来十分平稳。令人奇异的是,这八人或许并不简单,没一人太阳穴都高高鼓起,仿佛内力十分高深。 但内里高深之人,又怎会来做轿夫?这样一想,众人认为,或许是看花了眼,或者判断有误。 再看一看轿子前大概是新妇家人的十多个俊逸不凡的少年,她师妹闭上嘴,不在说话。看来姓花的,还是有不少家人的。 尤其是这些少年,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却看起来气质不凡,一举一动颇为优雅,并不像小门小户出身,十分奇怪。 随后这人马之后,便是许多挂红绸的漏窗马车,这马车每一辆都十分精致,木料上好,其上花纹雅致古朴,刻着“花”字。马车与马车均系在一起,其中大约放着许多抬嫁妆。 若是两亲家之间离得太远,以马车运送嫁妆也是可以的,这师妹不甚在意,但慢慢的,她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随即大惊失色:“怎么这样多?” 第五十五章 以往也并非没见过成亲的,嫁妆大约会控制在一个吉数之间,但这一辆又一辆马车中,分明其中都放置七八抬嫁妆,而马车早已超出二十辆,眼见着其后也望不见尾,师姐妹都看傻了眼。 “其中大抵有连庄主的聘礼,也一起添在嫁妆了。”她师姐缓缓道,“但你们也不可再乱说,即使没有连庄主的聘礼,这一家嫁妆也一定不少,只怕不像你说的那样普通。” 其他几个师姐妹纷纷点头,方才发话的师妹也早已没了不屑,默默望着雕刻着花字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这一刻说是十里红妆,半点不为过,并且显然仍有所超出。毕竟来的是马车,而非担夫。 迎亲后,便是拜堂成亲,坐在上首的是花家长辈,和一白衣中年男子,连少主其上本无长辈,今日却有一人巴巴凑过来,拜堂时坐在首位,和花家长辈并排。 在场众人大都不认得此人,但连少主显然认得,目光望过去时,神色略有冷意,却并未管他,显然算作默认。徐青藤在旁忍不住多看几眼,总觉得连少主长辈座位的那一人……有些眼熟。 或许只是眼熟?他默默想。 花天珠耳中虽能听的清众人的言语,但心神都放在手中的红绸之上,由那人领着向前,拜过天地长辈,复对拜一番,随后被送入内院的暖阁中。 这一处是新起的婚房,各处都十分精致,小姑娘踏着软软的毯子,心中稍有几分紧张,虽知道再见之时,便是成亲之日,可真正来到这一日,她又有些彷徨。 连少主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握一握她的手,两人跟着做过流程,丫鬟便都退出去。连少主就着红烛的光望向妻子的脸,说起来,初见时,他也没能想过,密林中迷路的小姑娘,会是他日后的妻子。 他眼中十分动容,捞起桌上的酒壶,饮一口酒,便附身吻上小姑娘的唇。庄中修整山庄的匠人和下人,都觉得日子太快,许多事情忙得照应不来,恨不得一人当做两人用。但于他来说,想一想,距离送聘那一日,实在过了太久。 冰凉的酒水顺着连少主的唇舌,渡入小姑娘口中,她缓缓吞咽着,微微闭上眼。因为身体稍稍倾斜,无法使力,便伸手扶着连少主的腰。 连少主亲吻着她,将她拥在柔软的被中,喉中低声一叹。他实在有些忍不下了,从送聘那日差一点走火,他便已知道。尤其是今日,只要一想到这人是他的妻子,他就立即想要将她刻入体内。 他随手将她嫁衣的宽带抽开,一眼望去那骤然松散的衣襟,其中里衣因为动作拉扯,领口微有些低,露出的半个胸口……好像最为上品的羊脂美玉一样细腻洁白,他动作一顿,指尖已轻轻触上去。 和在水中时的感觉,全然不同,却一样叫他心有冲动。 “城璧?”小姑娘眼睛黑亮。 “恩?” “我听到有人来了。”小姑娘将他推一推,合上衣领,“好多人的脚步声,可是来找你的?” 连少主:“……” 无垢山庄中,前来贺喜的江湖朋友也有些头皮发麻,不是因女方这数不清的嫁妆,而是女方亲友那几桌的人,实在太过陌生。只这样也倒罢了,这些和无垢山庄交情不浅的客人,大都不是势力首领,便是势力继承人,向来高高在上,不认得普通百姓也是正常。 但对方显然不算普通,几个穿黄衣的中年人,十分儒雅,想也知道年轻时一定各个儿生的俊逸不凡。且在场之人大都眼力非凡,哪里看不出这些人武功都极为不错,只是奇怪的是,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这样一个家族。 尤其是身侧跟着几个侍女的白衣中年人,方才这人一入场,不少习剑之人已忍不住站起身,待那白衣人目光一扫而过,这些人身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若说这人也出身普通?打死他们都不信。 “我从未听说过,江湖上还有个这样的花家……方才那花姑娘的父亲,看起来十分温润,眉眼柔和,根本不像江湖上,可我在那白衣人入场时,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他却长袖一卷,将那茶杯送回远处,这一手精妙的很。真正精妙的很。老夫自叹弗如。”有一山羊胡老头摸着胡须道。 另一人小声说:“花姑娘的母亲,恐也并非常人,我方才听她,喊那白衣人为哥哥……嘶。” “这样厉害的家族,怎么数十年来籍籍无名呢?我不信!难道所谓的隐世家族,真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话本中的东西,我感觉今晚从这喜宴中回去,我一定睡不着了。”一个老者身后的晚辈轻声道。 “如果是隐世家族,哪来这样庞大的财力?我猜花家虽然全族隐世,但族中必定有人在外经营罢,且十分善于经营,否则一代一代总会坐吃山空。”徐青藤道。 身为江湖六君子之一,他的话条理分明,还是有不少人信服的,年长之人也微微点头。 “说起来,若非今日连庄主成婚,只怕还不知再过多久,我们才能得知这世上还有花家这样的家族!不,花家起码发展过三代以上,他们能隐蔽这样久,自然能隐蔽更久。或许若非连庄主娶妻,你我永远也不可得知花家,直到百年后,千年后,才可能有人发现。” 朱泉坐在一席微笑,只是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只食用些单独的青菜,似乎真的一副要出家的模样。 连少主本以为,好不容易娶来妻子,便多请些朋友,将婚事准备得大一些,但他现在已为这个决定吃足了闷亏,朋友请多了也是不错,但一个一个非要拖着他在宴席之上,叫他心中略有几分悔意,尤其是妻子的舅舅……那位大约是白云城主的白衣男子,整场都在冷冷盯视他。 他大约明白这人心情,许久未见的外甥女突然嫁了人,并且还是从未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实在叫作为舅舅的人生不出什么好感。 连少主心知此人是陆小凤一般的高手,并不多么靠近,只一杯接一杯将敬酒之人劝回,说实话,他今晚真的喝了不少。陆小凤看得十分欢喜,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前辈。”连少主见他这样快乐,也忍不住走上前。 陆小凤自然掩下笑意,已手中多出一杯酒水,扬手道:“还未向庄主贺喜。” “同喜。”连少主十分给面子的饮尽这一杯,接着走近一步,十分亲昵一般将陆小凤从席位之上请出,不等他反应,便朗声道:“徒婿有些不胜酒力,听闻陆前辈向来是酒中好手,千杯不醉,今日还请一定要为徒婿挡一挡这酒水,徒婿先走一步。” 陆小凤啊了一声,片刻回过味来,手已一指点出,打算拦下他,却不料连少主早有准备,打算离开时便已用到轻功,身体一滑便悄然远去,融进暮色里,气得陆小凤跳脚。 连庄主在江湖风评极好,说的话几乎从不会被人反驳,立即有人喊道“陆先生”,纷纷过来敬酒。毕竟陆小凤方才出手的一招,如同神来一笔,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分明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功夫,武林中最是尊崇这样有本事的人。 连少主离开宴席,已顺着小路向内院走去,但随即他眼中向身侧树后一瞥,脚步略微一顿。 那树下阴暗处便接着闪出一道身影,这人抬头,中间是个长相极为奇怪的少年,说是奇怪,是因他五官明明不缺一处,组合起来却仿佛每一处都缺了一般,说不出的奇怪。 但连少主认得这人,甚至倘若花天珠在此,也一定认得这人。 “连庄主。”少年从怀中扔来一件东西,大约是本书册,随后盯视连少主一眼,这一眼看不出神色,但很显然其中并无恶意,他冷冷道:“你要的东西。” “什么?” “主人给的。不好说。” 连少主接过书册,往页面一看,随后伸手翻了翻,又忽然合上,收入袖中,神色认真地抱拳道:“我知道了。多谢。” “不必。”那少年顿了顿,又冷声道:“我已传承主人衣钵。你二人于我有恩,若有事,可去关东找我。还有,今日见你二人总算成婚,恭喜。”他长相怪异,声音也极冷,此刻神色却略有些柔和,显然这声恭喜是发自内心。他说过这一句,转身便走。 看模样大约并不会进入宴席,而是这就离开无垢山庄。 连少主望着他背影远去,随即往袖中一触,心中放下一半。回到暖阁时,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嫁衣搁在一边,屋子里也微有水汽。 连少主扣上房门,越过一重纱帘,向床铺走去,那其上只着一件单衣的少女正擦拭微湿的长发,连少主接过绸巾,细细为她擦拭,只觉得她长发的清香,也引得他格外心动。 他以内力一寸一寸令长发微干,从背后抱住她,探身过去舔咬她的耳垂,小姑娘身体一抖,已握住他打算解开衣带的手,她转头看了看,眸色明亮,“你这样早回来啦?” 她以为还要等许久。 起码祖母叮嘱她晚间之前要看的那本书册,她还不曾拿出来翻看。她猜测,其中大约记录着日后作为妻子,要怎样照料丈夫的做法。 她大约有点不知所措,又碰到他衣袖,不料其中一本书册啪地掉落下来,小姑娘默默松了口气,她仿佛终于找到可以转移的话题,笑道:“这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她捡起书册,还未等看清页面的字,鼻间已嗅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味儿,这味道并不香甜,但也绝非刺鼻,闻上一闻只会觉得令人十分舒服。 小姑娘有些奇怪,据她所知,连少主极少生病,袖中的书册怎会带着药香? 只可惜她分得出这是药香,却不怎么通医理,分不出其中成分。小姑娘略有懊恼。 直觉连少主或许受了伤,她下意识捞起连少主的衣袖闻一闻,果然仍有一道未散开的药香,味道和书册中一样。撸起少主的长袖,见他手臂光洁,并无伤口。 她微微一怔,鼻尖又向上凑近他唇边。 连少主眸色蓦然一深,目光落在小姑娘专注的脸上,已很快低下头,一手箍住她脖颈,去吻她眼睛。他顺着那柔软的睫毛,向下擦过鼻尖,又以舌尖挑起她的唇,稍一用力便从齿缝中钻入,与她小舌纠缠在一处。 在玉罗刹面前演戏时,连少主或许仍略有生涩,但他生来便是天才,聪慧程度绝不仅仅体现在剑术,即便是生涩的吻技,往后稍微练一练,便已足够令小姑娘脱不开身去。 他单手勾着妻子的腰,将她压在榻上,眼睛定定瞧着她,一手从她背后探到衣带处,明知故问的轻笑道:“那册子里有甚么?” 天气并不冷,暖阁中也本也温度适宜,绝不会冷一分更不会太过闷热,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人这样纠缠在一处,随意动作几下,身上却出了汗。 小姑娘本是紧紧闭着眼,此刻听他一问,脸上红意散了不少,便立时想起方才之事,神色认真道:“我还未见到册子中有甚么,但我可闻到啦,那书册之上总带着一股药香,你袖中也有,我分不清药香是书册自带,还是从你身上沾染的,只是为防意外,我、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可是受伤了?” 连少主面色不变,但望着骤然松开的衣带,目光从小姑娘紧致的小腹停留片刻,听到她的话,呼吸更是微微一紧。她这样担心他,叫他十分愉悦,连少主微微一笑:“那药香是书册自带的。” 他又叹道:“只是我虽未受伤,却也相差不远。你可要帮一帮我?”他手掌已探入单薄的衣衫,温热的掌心触及小姑娘略带凉意的皮肤,仿佛冰火两隔。两人都各自一怔。 连少主眉心一皱,扯来一旁充作装饰的锦被,盖在二人身上,随即将她抱在怀中,“我见你额上出汗,本以为……却不料你身上仍这样冷。” 上一次是浸泡在温水中,各处都十分温暖,自然没有体温冲击这样极大的差异,尤其是如今天气尚暖,又是身处暖阁中,连少主想不到她会冷。 也对,她的寒症本是自内向外散发,外界的低温不过是对寒症诱因罢了,只要体内不曾根治,便一直都是冷的。 花天珠见他好像突然低落下去,心知他必定十分自责,她觉得有些难过。她天生如此,本也并非他的错。小姑娘心中默默一叹,伸出手臂环住他脖颈,小心翼翼的亲了亲他唇角,又学他一样,向他唇上吻一吻,笑一笑:“我没关系的,我只是身上凉了一些,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冷的。” 连少主沉默片刻,彻底任她施为,见她原本明亮的眼睛如今更是好看,他凝视她良久,微微垂下眼,从对方身侧拿起带有药香味的那本书册。 他本以为今日可不必用到这本书册,但显然事情出乎他意料,那公孙玲命童子送来的东西,果真及时,若能让她好一点,他必以重礼相谢。 连少主掌心触碰着她冰凉的腰腹,已翻开书册第一页,他面上稍有些不自然,毕竟他并非不知新婚之夜该如何做,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下来翻看一本……如是叫旁人知道,必定十分没有面子。好在眼下并无旁人。除他之外,另外一人,总算也懵懵懂懂,毫不知事。 他向妻子望去,见小姑娘已好奇的探身过来,手臂从锦被中滑出,不经意摩擦过他腰腹,叫他手上一颤,差一点端不住手中之物,但也正是因这一动作,那书册的第一页,已叫小姑娘看了个全。 页面之上,作画之人明显善用笔墨,线条粗细掌控力十足,显得画面格外精致,男女姿态十分清晰,甚至周围做了注解,每一动作后都跟着一段有何功用的描述,甚至似乎还怕持有这书册之人是个初哥,将阴阳之事又做一番阐述,才算了结。 两人一齐望着书册发怔。 但到底这份沉默来的格外尴尬。 连少主低咳一声,小姑娘随着这一声回过神来,下意识看一看他,“你……” 她说过这一字,尾音一顿,随后大约发觉他耳后也微微泛着红意,小姑娘忍了忍,噗地一声笑出来,仿佛再也受不住一般,向锦被中一钻,整个身体埋进去,大约是觉得太过好笑,那锦被也在微微发颤。 连少主跟着她看过去,神色总算不曾变化,他转过头,安静的看完这一整本书册,随后将其合上,以内力送回桌上。他轻轻拍一拍锦被中的小姑娘,眉眼柔和的温声道:“笑便笑了,躲在里面如何呼吸?快些出来。” 小姑娘略有愧疚,心想不该这样笑他,乖乖从锦被中探出身来,只是那衣带却不知何时又系好了。连少主眼中黑亮,脸上更是露出一抹笑意,他单手将纱幔解下。那纱幔便由着空气冲击向外起伏一下。 锦被中一件少女的里衣瞬时飞出,倏忽间仿佛化作飞烟一般悠然落在地面,服帖在毯上。 随即那纱幔中,传出男人啧吮过少女白皙细腻的皮肤后,略显低哑的声音,他叹道:“我早已知道。你竟这样的甜。” 连少主耳后带着几分红意,脖颈也略有红晕,只是这时谁也瞧不见他,即使小姑娘回头,也只看得见他束起的长长的发,和齿尖啃咬着她肩胛的动作。 他滚烫的胸膛贴伏在少女身后,手臂紧箍着她腰肢,他似乎十分用力,也十分忍耐,手臂微微鼓起。 小姑娘已经稍微意识到,这样的姿态格外熟悉。 若是不曾记错,便如那书册第一页中的画作一般,她方才细细瞥过一眼,实际上大抵有几分明悟,她眼见着那书册上,写道是治病的方子,并且刚刚看到,原来这样的动作阴阳结合,是该夫妻之间,才能做的。 难怪当日在关东时,连少主会提及,她若要治好寒症,须得和一特定之人成婚,原是如此。 她那时并未答应。但今日见连少主看的那本书册,初时觉得他看这样的东西,十分好笑,但又一想,莫非这人,要为她做出什么牺牲吗?他看起来,仿佛并不好受。 “城璧。”小姑娘脸颊上也滴着汗,她回过神来,使劲抱住他,突然道:“我不要了。” 连少主身体猛地一僵,如坠冰窟。 “我虽然也总盼着,治好身上的沉疴,但我不想要你这样辛苦。”小姑娘替他擦一擦汗,但她身上寒冷,掌心却也都是汗,有些无力,“我见你有些难受,我不要治病了,这样已经很好啦。” “你……”连少主口中吸一口气,汗珠已从他脖颈向下滚动,路过他胸膛,变得更为灼热。 他心中峰回路转,这一刻又忍不住在心中有些好笑,低下头,鼻尖蹭一蹭她鼻尖,十分亲昵。 他眸色更深,手掌已握住她一只小腿,顺着她柔软的腰肢,向自己腰上一提。 连少主喉骨滚动一下,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弯曲一下,仿佛这一刻使了极大的力气,微闭双眼低声闷哼。半晌他温柔地扶一扶小姑娘额上的发丝,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可已经停不下了。” 他抿住唇,眉头也微有皱起,双手握住小姑娘冰凉的腰腹,一时感到几分沁人心脾,叫他舒缓了许多。他身体各处都十分灼热,呼吸也滚烫,好像一座随时等待喷发的火山。 小姑娘此刻说不出话来,只一手紧攥着身侧的锦被,她颦着眉,发出细微的呼声,不明白为何方才还稍显平静的连少主,突然气息变得这样浓烈。 只是,她大约觉出几分不同,大约猜测到,这时候,她和连少主,才尚且是真正的夫妻了。 小姑娘将锦被埋在脸上,只觉得眼睛里刺激的有些模糊不清,她眼下带着水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顿时十分空茫,呼吸骤然一紧,光洁的后背略微紧绷起来。 片刻后,那段锦被已纠结得不成样子,夜色中的斑驳月光,透过纱幔在屋内平静下来。 第五十七章 暖阁中一片平静,小姑娘微微轻喘,额上细密的汗珠随着她的放松总算不再快速滴落,而是缓缓顺着她脸颊滑下。 她方才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息蓦然出现在小腹之中,灼得她头脑一空,说起来,她天生带了寒症,体内无时无刻不是冰凉的,还是头一次,受到这样的刺激。 但如今她颇为惊异的是,那股热息之后,余韵已减,她周身却都暖洋洋的。 连少主揽过她的腰,手掌抚在她腰腹,冰凉的体温骤然变暖了一些,虽然变化不算大,但放在连少主这样内息强盛的高手身上,仍敏锐地也觉出几分不同。 “莫非效果这样好?” 连少主想到他前往花家送聘后,回程便去寻找公孙玲时,对方曾详细说过,这一治病的提议不过仅限于理论,并未有人真正成功过。 毕竟世上寒症之人太少,只因天生寒症者大都早早发作去世,能活下来的十分稀少,这也倒罢了,可身怀至阴至阳内力于一体之人更是凤毛麟角,据公孙玲所知,眼下唯有连少主一人。能将这样体质的两个人凑在一处,本身便是个巧合,所以此前从无例子,此后也只有连少主两人慢慢发掘。 连少主原先并不算抱有太大希望,但现在看来,效果似乎不错。连少主唇边泛起笑意,刚运动过一番的男人,健硕的胸膛扔紧贴柔软的身体,他虽作战一番,却并未离开,也半分不觉得疲惫,身体仍埋在小姑娘体内。 连少主伏在小姑娘耳边道:“可有不适?” 小姑娘惊醒,目光还含着水光,她随即埋身在他怀中,她虽认为这治病的法子用处极大,却太亲密了些,亲密到……她面颊飞红、张口也难以启齿的地步,小姑娘闷声不吭摇了摇头,不肯说出口。 男人大约越发愉悦,轻笑出声,那胸腔也在震动。半晌后,他微微一顿,又略微懊恼的想到前一次的时间,委实太短了些。他并非不曾见过行房之事,往常在庄中偶尔也听些护卫稍有提及,若有一两个时辰便可得其余人仰慕,十分了不得。 他身体强健,如今才刚过半个时辰,怎能如此忍耐不住草草了事? 连少主神色不断变化,他方才只顾念妻子的身体,却不曾想到这个问题,此刻转念及此,才叫他眼中蓦然一沉,莫非他连那护卫也比不过? 连少主皱起眉,向来镇定的情绪也被感染,略有几分发慌。 这是一种比计划失策还令他难以言喻的心慌,心脏原本砰砰跳动,这一瞬更仿佛漏了一拍。 连少主闭了闭眼,沉默许久,再睁开时神色已格外坚定。他迟疑一下,目光转而向下,探手握住小姑娘白皙绵软的腰肢摩梭片刻,心中一动,身体便已有动情之意,他胸膛滚烫而起伏,俯身越发挺入,唇舌大力压进小姑娘口中,挤掉她随之而来的一声惊呼,撩动片刻才算雄风重振。 这一次如砚中研磨,果然过得两个时辰,连少主心中满意,大约第一次尚不够顺手,眼见着第二次便越过那护卫,多做一段时日,那护卫必定拍马都及不上。 第二日送花家众人离开时,小姑娘温温笑着,精力却大约有些不济,被连少主手臂箍着贴在他身前,实际即使不必他使力,小姑娘也根本无半分力气端坐于马上,她四处都酸麻疲软,仿佛曾被碾碎一样,昨夜觉不出来,今日全都显出,且若非她涂了药膏,脖颈上吮的点点红晕,只怕这时候仍难以消除。 “此处离密林远得很,这样走下去,莫非还要一路送至杭州?你二人新婚,不必送了。”花四哥笑眯眯道,花家第三代中十几个小子,只他嘴最甜,和他父亲性子差不多。 花五哥策马行来,目光在小妹身上停驻一眼,随即看向连少主,他人虽冷,眼神却已将他暴露,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大约有话要说。 恰好此时路边有一户人家,那屋中跑出个皮肤黝黑、脸蛋红扑扑的男孩,正啃着手指,好奇看向路面这一群人马。 这样小的孩子。 男人功成名就,或传承血脉,总会需要一个孩子。 花五哥定定看了男孩一眼,见连少主目光也随之望去,他才转头凝视连少主,发现对方神色未变,眼中更令人看不出情绪,花五哥皱眉,他淡声道:“连庄主,我早先便听说过你,但不曾与你有过多少接触,我有些不信。这句话我原本该在你二人成婚前询问,可惜那时我人在西域,回程只赶上这场婚事……我问你,你果真不在意?日后可觉得遗憾?” 连少主唇边泛笑,似乎已明白他在问什么,他摇摇头。 “希望你记得今日。”花五哥道。 连少主不以为意,他若真正认为子嗣重要,也不会求娶他的妻子。现在显然,他的妻子,比那莫须有的子嗣,重要得多。连少主点头,认真道:“自然。” 花家堂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连少主怀抱妻子打马而归,偶尔低头嗅到她发中清香,心中一片宁静,只是他似乎发觉,回到山庄后,小姑娘有些沉默。 “你若想念花家,我便陪你回去。”连少主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叹道:“只是才离开一日,你便这样想着他们,我有些苦恼,莫非我昨日做的不够好?” 小姑娘摇摇头,眼中黑亮,抬眸看他,“我是在想,五哥话中之意,我以往未能意识到……但方才却突然想起,我体内有寒症。”她嗓音底下去,“我不曾学过医术,但也听说过,有一些宫寒的妇人,是不能生育的。你二人的话,我反复想过,我可是也不能……” 她不太了解,男人对孩子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小时候便已知,家族传承有多么重要。想一想,若是此前她知道不能生育,一定不会去嫁人的,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尤其是连少主。 “若是我早知道……” 连少主一手触及她脸颊,忽然扣住她下颔凝视她,蓦然笑道:“若是你早知道,你便不肯嫁我?”他笑的时候真正说不出的好看,小姑娘不曾答话,但连少主已明白她的意思,他心下暗恨,又觉得她这样,也只是为了他,实在恨不起来。连少主转念,忽然又轻声道:“谁说的?” “谁说你的寒症已到这样的程度?”他冷声道:“不说此事真假,就算寒症有所影响,又如何?那治病的良方你已见到,昨日……你也曾有些感觉,想来寒症治愈指日可待。不过耗费的时日长一些罢了,我等得起。”他心中更知道昨晚那一丝好转,实在太过细微,说不定二三十年后,甚至更久,寒症也未能根除。但正如他对花五哥的回应。不过一个亲生骨肉,他并不在意。 小姑娘微微一怔,“真的?” “真的。”连少主缓缓道:“只是你为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理由,便打算将我舍弃,我心中实在有些气闷。” 他说完这一句,大约真的不怎么高兴,已将妻子打横抱起,掷入床铺的锦被之上。 连少主面如冠玉,如今端正坐在床边,指骨分明的手指不再握住刀柄,反而轻缓地抽开衣袍之外的玉带。玉带坠入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道:“你说一说,我该怎样消气?” 小姑娘解了心事,又被他这样一吓,一时怔住,但见他这样正经的接下腰带,昨晚的境遇太过深刻,她下意识避开一些,却不料那人衣袍松散,手臂搭在身侧,只微微皱起眉,仿佛受了莫大的迫害,沉默的看她。 小姑娘与他对视片刻,实在无力招架,抬手遮住他的眼,轻声道:“城璧,你不要生气,是我想的错了。”她凑上前,像上一次一样,学着他一般,亲了亲他收紧的下颔,小心翼翼探入他唇齿之中。 连少主气息不稳,手臂也扣紧妻子的腰,片刻后将她身体压下,低声道:“我是否该卖力些,叫你尽快有个孩子,才不必这样胡思乱想?” 第五十八章 番外 连少主口中虽说到孩子,却也并不认为会有子嗣,只是拖延些时日罢了。 理所当然,婚后过了两年,无垢山庄也不曾多个小主人。 当然,少主不急,连管家也不敢着急,他在少主已成家时便放宽了心,认为后代是早晚的事。连管家万事不知,过得十分愉快,果然又过了不到一年后,连夫人便爆出有孕。 得知这消息时,连少主今晨出门,刚赶回庄,已然愣住。 他成婚后便极少出庄,其一是因江湖暗地的势力在手,并无何事需要他亲自出手,其二是因他已发觉自己的野心不过是前一代庄主的潜移默化,自然比不过妻子,因此将山庄的事务大半扔给近卫,不再如成婚前一般亲力亲为。 这一次出门,实际是有一桩大事。 当初花家有一部分人前往杭州密林,穿梭回去,令一小部分却留在姑苏,盘下不少店面,似乎打算发展商号。 连少主派人提前向官府打好招呼,发展起来一路顺遂,但这些年来,由于花家背后财力实在雄厚,以致从姑苏城中向外拓展,不仅遍及南方,甚至向北方商界渗透,于是又有不少江湖势力暗中来打主意。 他们或许已忘记,或者有一些人其实并不知道,当日无垢山庄庄主大婚时,举族前来的隐世花家。 花家自卫的力量其实并不算小,传承数代而无半分没落的花家,绝不是普通商户能比拟的。但以防意外,连少主得知此事,便决意出手相助,总算替花家提前解决掉麻烦。江湖之事,还是按照江湖的法子来解决,才算快捷。 连少主离庄时一身白色衣裳,回庄时同样是白衣,但那干净的颜色之外,却隐隐充斥着血腥之气,和已及时发泄而出的残余杀气。 带着这样一身气势,连少主和这个月滞留在姑苏的花九哥回庄,连管家却喜气洋洋对他道……夫人已有身孕。 这仿佛从尸海一下飘到云端的情绪叫他几乎来不及反应,对花九哥说到一半的话也蓦然卡住,最终他脚步一顿。 花九哥也有些发傻。 “什么?”连少主喉咙一阵滚动,才沉声道。 连管家体会不出连少主的不可置信和震惊,只觉得少主成了婚,夫人有孕自然十分正常,但是分欢喜便是了,他道:“少主,不,现在该叫庄主了。恭喜庄主,夫人已有了身孕。” 有些事,连管家不知,但花家的十几位堂兄却很是清楚,花九哥听闻大吃一惊道:“这是真的?” 只是他话音未落,连少主便已快速叮嘱一番,向他道了声失陪,转身向内院走去。那一向雅致的白色身影虽大约依然气息沉稳,却免不了被人瞧出那有意加快的步伐。花九哥还未回神之前,那身影已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连少主踏入内院,望一望暖阁的主卧,刚想进入,随即看了一眼身上的白衣,缓缓收回脚步。他转头往另一侧的偏房走去。偏房中仍有一浴池,在其中梳洗片刻,才又换了一件衣裳。只是他心中知道,即使这样,妻子也大约闻得到他身上的血味,只是这味道或许能减弱了一些。 听说……身上有妊的妇人,嗅到血腥,会十分不适。 他在暖阁外沉默停驻片刻,最终仍是大步走进去。屋子里比别处都暖一些,他抚开轻纱,便瞧见铜镜中的妻子原本手执牛角梳,从发上梳下,后来听到他脚步声,转过身来。小姑娘精致的脸颊微有几分苍白,眉目间却含着笑意,旁人一看便知,她今日定然十分开心。 连少主凝视她,随后微微一笑。他走近,一抚衣袖,袍服便飘然落在一侧,他蹲在她身侧,握住她手背吻一吻,另一手揽过她腰肢,将脸颊轻贴向她腹部。 那微小的生命并不能给他回应,或许如今小家伙也根本不曾产生意识,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孩儿正在茁壮成长。 他以为,他并不在意一个孩子,但真正来的时候,这种惊喜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 或许,也并非因为这个孩子。 毕竟,他做了六年的梦里,可从没见过那梦中的人,有自己如今这样欢喜。那人脸上带笑,心中却清冷孤独,半点不快活。 连少主心中一动。 毕竟是不同的,经历转变太多,他也变化太多。 陪伴他的人不同。 所以感觉也不再相同。 他抬起头,见小姑娘默默望向他,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蕴满水光,他一怔,抬起手指,指腹擦过她脸颊,果然那颗泪便滚在他掌心,小姑娘环住他脖颈,沉默许久道:“我以为不会有了……” 她原本是信了连少主一番说辞,但一年又一年,她也开始觉得,连少主先前说的寒症不会影响子嗣,不过是哄她罢了。她虽然难过,却熄了心思。但现在,峰回路转,她也不知如今是何心情,总之,很是复杂,也更是开心。 连少主抚一抚她长发,轻声道:“怎么能不会?咱们这样努力,总会有的。” “是我疏忽了,原本你的事,我该第一个有所发觉。”他叹道,把人掼在怀里,抱向屋内,又似乎想到什么,眉间一皱,温声道:“我前几日……可有伤到你?” 接着他被妻子轻轻锤了下胸膛,随即低咳一声闭口不言。但不开口,并不代表放弃。连少主将她置在踏上,握住她手腕,认真把过一番脉,才放下心来。 他这时也不由感叹,公孙玲神医之称,果然名不虚传。那寒症虽不曾根除,也不好根除,但长久以来,寒气对身体的掣肘却已消除大半。 无垢山庄即将添个小主人之事,被花九哥嘴巴一大,传了出去,他原本只告之了花家众人,但花家是在太大,姑苏城大本营中便有不少,更不必说远在另一世界的花家,人一多,嘴便碎,不知怎么就传到江湖上,更不知碾碎了许多少女的心。 毕竟连少主娶妻时还好,说不定日后感情不合,又纳几房妾室,大家便有了机会。然而想法虽好,此事却从未有过。无垢山庄中夫妻两个感情极为稳定。甚至据说因为成婚,向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连少主,如今整日留守在山庄中,几乎一副般退隐的模样。 尤其是这一年中,两人就快要有了孩子,显然更加坚不可破。 话分两边,花九哥传讯给花家后,曾有幸参加过连少主婚宴之人,再一次见到隐世花家出动。直至白云城侍女,甚至那原本是高手的花七公子极其夫人来到姑苏时,恰巧对心怀不轨之人稍加整治,让准备打花家注意的江湖势力直接懵了。 原本无垢山庄的插手便叫他们心中惶然,江湖第一世家从不是说出来的。但真正见到花家出动时,才发觉花家的底蕴,竟然这样深厚。 “江湖的水太深。” “老夫干过亏心事太多,这几日生怕有人找上门,有些害怕。过段日子老夫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罢。” “武林从未变过,只是我们,从未真正认识到武林。” “今日是隐世花家,明日又会是什么样的家族?我实在想不到……先前以为沈家割鹿刀已激起各路势力的注意,但想一想,这割鹿刀,对于这些隐世家族,还不如一个外嫁妊娠的女儿。” 连家的小少主,出生在一个飘雪的冬季,他有母亲一样清亮的眼睛,和父亲一样温雅的轮廓。 他撅着小屁股,在绒绒的毯上挪动时,叶檀抱剑站在他身边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一戳,惹得他蹬一蹬腿撂倒,回头一个瞪视。 “臭小子。”和你爹一个样。叶檀心中道。 作者有话要说:  —— 臭小子他妹妹是三年后出生哒~ 算是完结了,还写小包子不?还写的话我就都放在这一章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